第一部 申健祈篇 File 1 2012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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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團迷霧中奔跑,眼前只有灰濛濛的霧靄,辨別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有一個身影,時刻掩藏在如墨般濃重的霧氣之後,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循著那飄忽的身影,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

從夢中驚醒時,天還沒有亮。

眼睛尚未適應房間的黑暗,只能朦朧看到淡淡的月光從窗外投射到屋中,一如躺在幽深海底,仰望海面上的斑駁光影。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頭腦昏昏沉沉的,彷彿灌入黏稠的液體,混濁一片。

這或許是昨夜宿醉所致,又或許是揮之不去的夢魘,令我無法清晰判斷哪邊是夢境,哪邊才是現實。

與夢魘相隨的,還有時常困擾我的「妄想性失憶」。

這是一個我自創的名詞。之所以稱為「妄想性」,是因為,每當我深睡中醒來時,總感覺,自己似乎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或某個重要的人。可待到頭腦清醒,再度審視自己的過往經歷時,卻找尋不到那樣的事情抑或那個人存在過的絲毫跡象。

於是,我只能將其歸為自己的妄想。理由很簡單——對於偵探而言,沒有證據,任何猜測都不具意義。

是的,我叫申健祈,一個偵探。

這種狀況已持續許久了,好友洛平說我多半患了精神類疾病,應該去看醫生。或者放下手頭的工作,到海邊安心療養一段時間。

每當他如是勸說,我都會用諸如「太過疲勞而已」的借口敷衍了事。但有時,我真的在想——處理掉手頭的案子,就歇一歇吧!躲開浮躁的都市,躲到一個夢魘追不到的地方,平靜地開始新的生活。

可當我低下頭,看到堆滿案牘的調查文件時,唯有苦笑一聲,坐下來,疲憊卻執拗地在那海浪一樣席捲而來的案件中苦命掙扎。

時間在昏暗的房間中默然流失。目光逐漸適應房間的黑暗,卧室中的陳設一一映入眼帘——房門旁的金屬檔案櫃,辦公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和堆積如山的文件,牆壁上懸掛的時鐘,隱約指向3點20分。

那是一個別具特色的時鐘,鐘面鑲嵌在一個阿爾卑斯風格的小木屋上。每到整點,閣樓的小窗便會打開,頭戴尖頂帽子的小矮人興高采烈地探出頭來,吹著喇叭,宣告新的時刻已經到來。

她說,喜歡這鐘的款式——有種恍若置身於童話王國的感覺。

她的名字叫汐,有一頭茶色的鮑伯式短髮,精巧細緻的五官,和一雙不似亞裔人種的蔚藍色眼眸。說話細聲細氣的,總愛談些叫人暈頭轉向的話題。她總強調自己已經成年,但怎麼看,都像個高中女生而已。

還有,她常喚我「大偵探」。

沒錯。她就是「妄想性失憶」的癥結所在——一個並不存在,卻時刻縈繞在腦海中的女孩。她是如此之近,好似伸手就能碰到柔軟的頭髮;又如此之遠,好似存在於另一個平行的空間。

我想知道她是誰,但唯一能夠獲悉的,只有她的名字——汐。

我仰著頭,望著交融在黑與灰之間的天花板,心底傳來陣陣如同烈火焚燒般的痛楚。每當她的名字出現在心中時,都會這樣。

我躺在床上,吸氣,呼氣,努力讓內心的火焰平息。直到痛感漸漸消去,我側過身,視線了無目的地游移到床的另一側,隨即一怔。

月光下,一個裸身的女孩坐在床畔,背對著我。月色將她身體的曲線完整地勾勒在我眼前,齊肩的短髮上,微微閃耀著淡淡的茶色光澤。

又是這樣——我在心中輕嘆。

這是第幾個茶色頭髮的女孩了?第五個?或者更多?

記不清了——

自從妄想的魅影出現後,就時常發生這種事情。

為了緩解心中狂烈的炙痛,我不得不到酒吧,用冰冷的酒精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直到失去意識,不省人事。

有一次,我坐在酒吧角落自斟自飲。醉意正濃時,一個獨身而來的女孩坐在相隔不遠的座位上。我已記不得她的容貌,只知道在見到她的那一剎那,我完全驚呆了。我不由自主地靠近她,同她搭訕,喝酒,抽煙。隨後,我把她帶回家,一起過了夜。

這樣做的原因簡單到莫名其妙——那女孩,有一頭和汐一模一樣的茶色頭髮。

從那次起,事情便一發不可收拾。同茶色頭髮的女孩睡覺,幾乎成為一種怪癖。

時而,也會有負罪感產生,好似自己辜負了誰。特別是當事過之後,疲憊和乏味感湧來之時,我會被一種深長的寂寞之情所淹沒。

因為身邊的女孩,不是她。

不會是她。不可能是她。

今日也是如此吧——

我望著坐在月色之中的女孩,忽然發覺她的背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開始回想同她的相遇,但記憶朦朦朧朧,好似一場空泛的午夜電影。我只能記起電影的開場,卻如何都記不起發展的結局。

那應當是在T市街頭一家不太起眼兒的小酒吧。

我處理完一宗錯綜複雜的案件,身心俱疲。我在街頭隨便選了家酒吧,打算喝幾杯,就返回Y市的住所。

我向侍者點了伏特加。事後證明,這種俄國烈酒並不適合我的胃口。幾杯下肚,醉意便肆無忌憚地湧來,腦袋漲得發痛,胃裡火辣辣的甚為不適。

酒吧中瀰漫著煙草、酒精和腐朽木製品混雜在一起的味道,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把光線折射成無數雜亂無章的碎片,令人頭暈目眩,加上耳邊回放的麥克·佈雷的《家》,不知怎的,我越發煩躁起來。

火焰燃燒起來。我猶如自虐一般,接連灌下幾杯不愛喝的烈酒。看看錶,接近十點了。我不能回去太晚。明早六點半,還要去機場接洛平這傢伙。

我嘆息,吸了支香煙,掏出錢包準備結賬。

大約就在這時,有人坐到旁邊的高腳凳上。一個女孩子的嗓音悠悠傳來,她向侍者要了杯威士忌。

那聲音,哪裡聽到過?

下意識地循聲看去,那抹茶色頓入眼帘。

沒錯,那正是熟悉的色澤,熟悉的髮式,就連卷翹的弧度都與頭腦中的印象如出一轍。

我搖搖頭,告誡自己今晚必須回去,明早要交給洛平的信件還擺在事務所的書桌上。

即便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又向她多望了幾眼。

她側身而坐,時不時呷一口威士忌。這個角度,我只能看到她的側臉。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視野如經過特殊浸泡的老舊照片似的曖昧不清。我依稀看出她化著濃重的煙熏妝,茶色發梢垂在臉畔,擋住了一半側臉。

正當我移開視線時,聽到了她的搭話。

「不陪我喝一杯嗎?」

不,必須回去了,明天還有工作。況且頭痛得要命,只想睡覺。

本想如此回答,可不知出於何種理由,在一番遣詞造句後,我最終聽到自己的聲音:「好。」

然後呢?

然後——如何也記不起來了。應該說,我對於昨晚的記憶幾乎一片空白,時間似乎從T市的酒吧直接跳躍到醒來的一刻。

月光清淡,在床單上投下女孩姣美的背影。她如同雪白的維納斯雕像一樣凝坐在床邊。

她長什麼模樣?

我試圖回憶,但除了茶色頭髮和模糊的煙熏妝之外,徒勞無獲。

我坐起身,伸手扶上她的肩頭。肌膚相觸的一刻,她的身體微微一顫,卻並未回頭,任憑我的手指沿她的肩胛一直滑到腰際。光滑而溫暖的觸感在我的指間蔓延開,就像清澈的溫泉水流過掌心,暖而柔和。

這種感覺,在我心底激蕩出某種原始的依戀。我又想到了汐,想到了她那細緻入微的溫暖情懷。

但這感受,僅持續到手指拂過腰間的一刻。

指肚觸碰到某個凹凸的部位。我僵住了。

定下神來,借著淡淡月光仔細打量女孩的後背。

那是一道淡淡的疤痕,微微凹陷的部位落在潔白的後背中央,格外明顯。

溫存感一剎那蕩然無存,彷彿一道無形的閃電在我和她之間當空劈下。

是她。這怎麼可能?!

說不清自己此刻的感受是錯愕或是惶恐,只感覺到大腦中那被封印多年的閥門轟然打開,有關那個女孩的記憶如洪水般傾瀉而出。

烏黑的長髮,紅潤的臉頰,銀鈴般的笑聲,還有那個夏日悶熱的夜晚,我褪去她的衣衫,輕輕親吻那道傷疤時,嘴唇傳來的觸感。

世上不可能有這種巧合。

有一刻,我多麼希望自己仍處於睡夢之中,但事實卻清醒地提示自己——就是她,那個被你深深傷害的女孩。

「曉橘!」

久違的名字,脫口而出。

2

沈曉橘是我的青梅竹馬,我們小學的時候就認識了。

十歲那年,家裡發生一場變故。在那以後,我獨自搬遷到T市郊外的中海區,開始新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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