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面 終曲

外太空,年代不明

科里亞

轟然爆炸:金黃熾熱、有如噴泉的熱空氣,突如其來、逐漸增強的失重感。鄉間小屋、石砌矮牆、我曾居住的水井、細心照拂的花園,全都隨著我脫離地球表面而遠去。小小的蒔蘿種子從我的掌中四散紛飛,有如繁星般密布天空。

我醒來。

由堅固的艙窗往外看,太陽有如一隻閃閃眨動的黃眼睛。但它不再是我們心目中的太陽,而是一顆緩緩墜入銀河的星星,銀河有如一條銀閃閃的薄綢,慢慢將之掩沒,但一時之間,它依然比其他星星更圓潤、更明亮。

航經冥王星、繼續行進五億萬千米之後,汽化器停止運轉,艙房變得有如沙漠。我從未感覺如此乾燥:空氣彷彿緩緩燒灼,微微刺鼻,乾燥到令我的關節嘎嘎作響,我捏一下自己,鬆開手指,許久之後,擰壓之處依然明顯。

我拂開灰塵,摸摸額頭,手指貼著肌膚。疼痛有如虹彩般炫目。我想像瘀青散發出灼灼的紫光與紅光,我只願有面鏡子,讓我再一次看到那些色彩。我轉身朝著艙窗移動,鐵板簌簌沙沙,逐漸起皺。我的制服里還有一層層錫箔紙,幫我維持體溫。

我肯定已經航行了好多年才來到太陽系的盡頭,但我感覺我才剛剛抵達、剛剛醒來。

我又開始咳嗽,比先前更加劇烈。氣管某一處始終受到壓迫,戴上透氣的保暖帽也起不了太大作用。眼鏡、泡泡棉、膠帶製成牢靠的護目鏡,庇護我的雙眼。一片郵票大小的皮膚從我手腕上脫落,緩緩飄向空中。我正化為灰塵。再過不久,我會被自己悶死。

我再擦擦玻璃窗,凝視浩瀚的太空,但是每一點星光都微小到用頂針即可掐滅。鈦合金與熱能襯裡的艙殼之外,氣溫低於絕對零度。入艙口的兩側裝設了太陽能面板。一個緊急燃料室儲備了足夠的能源,足使宇宙飛船抵達柯伊伯帶之前再過濾一、兩次空氣,排除廢氣。

想想那道最後的地平線:甲皖晶體、氨氣、岩石沿著橢圓的軌道飄浮,越過此處就不再是太陽系的範疇。即使備有探測系統,這艘宇宙飛船也無法穿越。就算可以,接下來呢?想想緊急燃料室、經過過濾的空氣。若不是用來過濾空氣,我應該如何運用最後一些能源?我可以再吸幾口乾凈的空氣、再多撐一會兒,或者我可以啟動太空艙的計算機,播放那捲錄音帶。

宇宙起源於那張爸爸掛在卧室牆上的化學周期表。鹵素族有如陽光般黃澄,過渡金屬族一片靛青,化學元素比房間其他各處更多采多姿。周期表在我倆的床鋪之間畫上一道渙散的彩虹。

爸爸以渾厚的嗓音描述質子的合成重量、無法標示的電子軌跡。他的聲調微微顫抖,好像喉嚨里有顆嘎嘎滾動的珠子。你跟我一起坐在地上一張缺了椅腳的椅子上,聽他解釋宇宙大爆炸。他說大爆炸之後,僅有氫原子和氦原子兩個自然生成的元素。氫原子與氦原子凝聚為氣體雲團,而後雲團轉變為星體,在極度的高溫下,質子在星體中不斷熔合,每一個重量超過氦原子的元素都熔入有如核能反應爐的星體,然後隨著超新星轟然飛越宇宙。

「比熔爐裡面更熱嗎?」你問。

「熱幾百萬倍。」爸爸說。他把香煙指向編號二十八的元素,久久沒有移開,致使號碼受到香煙燒灼,消失在一圈煙灰之中。「熔爐里的鎳,最初就是來自超新星。」

爸爸一一列出,不勝枚舉:工廠油漆里的鉛,蒺藜刺網裡的鐵,商人嘴裡的金牙,偽造錢幣里的鋁,空氣中的硫,警局監禁室底下滲漏出來的氡,這些全都來自超新星。

我們也在那年夏天到水銀湖游泳,湖裡的水銀來自超新星,種種不尋常的化學物質、那張拍立得照片里的鎂,也都來自超新星,照片凝結了你、我、媽媽的影像,你和我身穿豹紋的比基尼泳褲,手臂箍住媽媽蒼白的臀部。拍立得相機還沒有吐出相片,爸爸已經丟下相機,大吼大叫地縱身抓住媽媽,在那個晴朗的夏日,媽媽在一朵朵酒紅色的巨雲下笑得歇斯底里,大聲尖叫。啊,活生生地在地球上,感覺是多麼不真實。

我飄向無止無盡的黑夜、星光照耀的境地。太空艙航經土星星環,不久之後,噩夢停止。我的眼前再也沒有出現幻覺。或許我已經成了幻覺。我望向觀測窗外,凝視著那片把我納入夢境之中的漆黑。

艾列克賽。失憶之境拋出這個名字。我輕聲叫喚。我把你帶回來了。

我多久之前就已緩緩死去?清楚表達思緒,感覺只需一瞬間,其實卻已飛航一百二十千米。我腕上的手錶早已停止運轉。即使我想要、即使我嘗試,我可以靠著一個了無生跡、緩緩繞著恆星公轉的星球估量時間嗎?我還能夠憑藉什麼判定虛實?

拿著藍色隨身小刀。在觀測窗上方勾勒左手的輪廓。循線刻繪我的指頭、長滿老繭的指關節和指尖,我的手即是一張複寫紙。太空艙的地上、天花板、牆上布滿另外數千隻循線刻繪的左手。我想起照片里那一雙雙畫在山洞石壁上的手。我伸出手掌,撫過布滿刻痕的艙板。一道道刻痕象徵著一段不受限於回憶的過去,只有它們讓我意識到我不是永遠只剩下今日。

當灰塵稠密得令我窒息,能見度將會遞降至零。那片太空艙緩緩飄越的漆黑終將滲入、終將稱勝。艙內的地板下有間緊急燃料室和幾條紅色的電線,電線接上儀錶板上一個形若鵪鶉蛋的紅色按鈕。盤繞於裸銅線圈之間的能源足以再度過濾艙內的空氣,或是供給錄音座所需的電力、讓它播放一小段音樂。

當我居住在地球上,我經常從我的床上看著沉睡中的你。你靠在金字塔般高的軟墊上,戴著耳機聽音樂。你聽著聽著睡著了,整個人軟趴趴地滑到床墊上,軟墊高高疊架在你的頭上。有一次我在你的哭喊聲中醒來,一個軟墊掉下來蒙住你的臉,我開燈,移開軟墊,你的臉頰潮紅,空洞的雙眼中流露出一絲戰爭遺留的恐懼。

「那裡什麼都沒有,艾列克賽。」我說。

「真的?」你問。

想想那些信念堅強、把他們的手掌印在山洞石壁上的先人。想想空中的繁星,穹天之中,繁星有如一個個孔隙,點點星光刺穿天幕,外太空的光芒由此滲入,閃閃發亮。那些孔隙是入口、還是出口?這座太空艙將航向哪一片漆黑?

我們的爸爸將任務交託到我們手中。從表面上看來,任務的要旨是把一個人送上軌道、讓他將核戰災禍的第一手資料傳回地球。但我們更具企圖心。我們知道核戰的意義為何。我們熱愛祖國。若想稱勝,其實很簡單:人類最後一位倖存者會是蘇俄公民。

爸爸辦公室的煙味好重,當他坐下來指示我們如何建造太空艙,那張長沙發幾乎噴出煙霧。我們已經具備所需的一切:一個生鏽的大貨車車頭當作船艙,一把陳舊的牙醫椅當作駕駛座,一個骯髒的魚缸當作艙窗,一個只聽得到雜音的手持收音機,一個破舊的電池,電力所剩無幾,要麼用來發動那座權充空氣濾凈器的桌上型金屬風扇,要麼用來啟動盒式錄音座。美國人的科技或許比較先進,但我們的想像力比較豐富。我們把一卷卷錫箔紙套在掃帚的把手上,繞著貨車車頭跑了又跑。我們用鞋油在太空艙的正面題上USSR。我們挑戰科技的極限,突破學術期刊從未刊載的重大發展,運用巧思製造出符合我們需求的零件。駕駛座只容納下一個人,而我是長子。

有些時日,地球上的微小樂事帶來光明,足使教堂中的黃金聖像相形失色。從屋頂上縱身躍入潔白的新雪。媽媽葬禮的隔天早上,把碗盤一個個從窗戶往外丟。我著實幸運。

當太空艙航經土星,一環環冰粒與碎石散發出璀璨的光芒,有如上萬座崩坍的摩天高樓。龐大的氣態行星不停運轉,霧蒙蒙的地表緩緩迴旋,好像小碟里慢慢攪動的白脫鮮奶。我想到農神薩圖努斯、那位吞食自己子嗣的眾神之父, 我哀悼消逝的未來,只有為人父母與悔過之人才得以感同身受。

觀測窗外一片虛無,浩瀚無際,超越善惡。但我仍有疑念。我生來即有疑念,我善加珍惜,將之視為最後的啟示,好像我打了電話、聽到回覆、卻聽不出我說出的是自己的話語、還是複述我所追尋的答案。

我扭開收音機。

脫離地球軌道三星期之後,來自地球的信號就已停頓。雜音當道,我唯一的同伴。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大爆炸遺留的電磁波。一百三十七億年來,這個一成不變的雜音回蕩在各個頻道之間。創造之舉歷久不衰,即使生成之物早已凋零。這一點我無法質疑。

灰塵有如砂紙般刮擦我的喉嚨。別咳嗽。別驚動空氣。壓下痒痒的感覺,調高收音機的音量,直到樂聲盈滿艙房。說不定那是天主的聲音。

最後一天,你把我叫醒。你神情焦慮,上氣不接下氣,一副地球真的即將毀滅的模樣。「是時候了。」你一直說。「是時候了。」你叫我坐在牙醫的椅子上,幫我繫上肩帶,悄悄把機車安全帽套在我頭上。某處傳來媽媽的聲音,呼喊我們兩人的名字,叫我們上樓吃早飯。空中依稀飄來煎薄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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