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面 人民的殿堂

聖彼得堡,二〇〇一年

羅曼

沃斯卡

葛莉娜

科里亞

魯斯蘭

娜迪亞

艾列克賽

薇拉

莉迪亞

塞爾蓋

弗拉基米爾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塞爾蓋·弗拉迪米羅維奇,還有別的嗎?」我收到入伍通知的那一天、我爸厲聲質問。他挺著大肚子站在門口,沾了一圈芥末醬的指甲捏著一張紙片,紙片上是半克的海洛因。我順著牆壁頹然坐到卧室地上,肩胛骨噼噼啪啪刮過牆面,斑駁的油漆迴旋落下,我抬頭,張大眼睛,好像卡通影片里的小貓咪,一臉無辜地瞪視。

「還有別的嗎?」

二十萬支香煙和整街餡餅攤的氣味隱隱縈繞在他的鼻息之間,揮之不去,有如苦苦糾纏的鬼魅。

「還有別的嗎?」

他靠著門框,穩住氣喘吁吁的身軀。我小時候他已經是個糟老頭,現在他夠格被稱為老古董。我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體力稍微恢複之後,我爸重重踏步,走進我的卧室,拉出五斗櫃的抽屜,埋頭搜尋洗衣籃,四處亂扔CD光碟片,一腳踩扁錄像帶紙盒。不一會兒,床墊像個酒鬼似的斜靠在牆上,被單一件件垂掛在床柱上,他使盡全力,偌大的身軀不停撕扯、丟擲、踩踏,直到他意識到不管他在找什麼,那個東西顯然比藏在收據里、踩在腳底下的半克海洛因更捉摸不定。房裡每一件擱著、掛著、立著的東西全被扔在地上之後,他頹然坐到搖椅上,抽完最後一口我留在煙灰缸里燜燒的香煙。

「還有別的嗎?」

他入獄前的一年,也就是我八歲的時候,他教我受到拷問之時必須保持沉默。他把我媽的一個耳環故意放進我的外套口袋,不准我上學,關上窗戶,扭開烤箱,拿開檯燈的燈罩,在廚房裡拷問我。冰冷蓬鬆的白雲飄過天空,但在廚房裡,我大汗淋漓,像是一串油漬漬、黃澄澄的串燒。到頭來我說不定會招認自己刺殺了基洛夫某個重要人物,我張開嘴巴,正要招認所有一切,但還來不及喃喃說出半句話,我就感覺我爸爸的手背狠狠甩了我一下。

「還有別的嗎?」他的聲音屈服於我的沉默之下。他知道我絕對不會招認。他知道他把我教得很好。

「別的什麼?」當他一問再問、聲音軟化到近似耳語,我終於開口。

我爸只是看著我,好像我獲選加入國家撞球隊、拿著他的卵葩練習沖球。「你招了?你不但是毒蟲,還是個報馬仔。別的這個。」他攤開紙片,摺縫之間一片雪白。

「這只是白糖。喝茶用的。」

「白糖,是喔。你用皮下注射針把它加進你的茶里嗎?」

當你再也無法辯解,你乾脆耍賴。

「你有沒有受到感染?」他問。他的怒氣已消,只剩下些許為人父的關切,聽來可悲。

「當然沒有。」我只跟其他三個哥兒們共享針頭。

我爸站直身子,轉身走到門邊。「塞爾蓋。」他頭轉也不轉地說。「你必須出去工作,直到你入伍為止。」

「不然呢?」

「不然我會拿槍斃了你。」

「這樣一來,你就違背你的假釋規定。」

「我會宣稱那是自我防衛。『庭上,請聽我說,我只是試圖解救我的兒子,以免那個住進我兒子房間、穿起我兒子衣服的瘋子毒蟲出手傷害他。』不管是天堂、地獄,或是國家法院,絕對沒有一位法官會判我有罪。」

隔天早晨天光明亮,足證世界並未在一夜之間毀滅,真是令人失望。我跟著我爸走到大樓的頂樓,左邊最後一棟公寓裝了一扇金屬門,門上有道深黑的裂縫,走廊上的燈光由此滲入。

「你看到這個了嗎?」他邊問、邊指指那扇門,眉毛豎起,一副憤慨的模樣。我爸沒讀什麼書,但是意見非常多,藉此彌補學識的不足。我悄悄做好心理準備,等著熬過他那有如寒冬一樣漫長的說教。「他們用回收的錫罐頭造門,小偷只需開罐器就可以闖空門。狗屁倒灶,一竅不通,這些……」

老天有眼,有人推開錫門。門裡坐著一個缺了腿的男人,他將近三十,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頭髮好像銀閃閃的滾珠一樣油亮,聞起來像是便宜的烏克蘭煙草和燒焦的植物起酥油。他坐在輪椅上,兩條長長的豬皮皮革和帆布垂掛在橡膠車輪之間——他可能擁有整棟大樓最先進的交通工具。

「這位是我兒子,塞爾蓋·弗拉迪米羅維奇,但你可以叫他『混蛋』。」我爸大聲說,然後指指那個缺了腿的男人。「這位是基里爾·安德烈耶維奇。」

「基里爾·安德烈耶維奇上士。」缺了腿的男人更正。我跟他握手,卻只迎上他冷冷的注視。

我爸跟基里爾在廚房說話時,我探頭探腦地四處觀望。我以為公寓里肯定一團混亂,毫無秩序,但客廳的地上乾乾淨淨,只有椅腳和桌腳貼著地面。一個碗碟架擱在澡缸旁邊。排水口周圍沾了一點當天早上吃剩的燕麥粥。一個個盛水的玻璃廣口瓶沿著護壁板矗立,瓶底蒙上一層紅色的水漬。基里爾知道某些我們不曉得的事情嗎?我的喉嚨乾澀,嘴巴帶著廚餘回收般的酸臭,但是從陌生人浴室里的水瓶喝水?絕對不妥。

黨團認可的書冊排列在架上:紅軍野戰手冊,審查核實的十九世紀小說,宣揚重工業的樣板頌辭——你在冬宮宮外,或是堤岸沿岸都可以看到這種專門賣給西方人的市儈商品。我拿起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長篇小說,書中描述一位貧苦青年如何成為革命鬥士,是蘇聯時代一部重要的革命小說。如果我早生幾十年,我在校最後一年就必須閱讀這類小說,我無須細讀也會知道書里說些什麼,不管聯合畢業考出了哪些文學考題,我都會輕易過關。但我在一九八三年出生,校方指定閱讀《大師與瑪格麗特》——小說又臭又長,好像一條不曉得通往哪裡的運河,結果我考試只得了兩分。沒有大學要我。軍隊不在乎,照常徵召。

一把黑色的手槍擱在咖啡桌上。我拿起來,用大拇指輕撫黑得發亮的槍身。手槍比在電影里看起來沉重。一槍在手,我覺得自己頭頂拉高了幾尺,胯下也增長了幾寸。這裡某處可有一個十八歲的伊斯蘭教小夥子頭一次握著手槍、同樣感到無比強大?

「把槍放下。」

基里爾坐著輪椅穿過門口,我爸跟在他後面。

「你知道契訶夫怎麼形容上了膛的槍嗎?」我說。基里爾板著臉。說不定他的聯合畢業考也不及格。我抹去槍身上的指紋——這也是小時候我爸教我的——把槍放到桌上。

「這會兒你有工作了。」我爸說。他高興得容光煥發。

「誰雇了我?」

「基里爾·安德烈耶維奇。」

「基里爾·安德烈耶維奇上士。」缺了腿的男人更正。

「沒錯,你將為基里爾·安德烈耶維奇上士工作。」

我的前途似乎比殯儀師的衣櫃更陰暗。「你肯定在開玩笑。」我說。我爸從來不開玩笑。

「你明天早上開始上班。」我爸說,神情相當自滿。「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他幸災樂禍地笑笑,我是公雞還是母雞,顯然不言而喻。

「塞爾蓋。」我爸說。「你給我記住,我可不怕違背我假釋的規定。」

若想延期入伍,你得上大學、當上爸爸、吃上牢飯,而放眼不久的將來,我和我的朋友們只可能符合最後一項。監獄是我們學習技藝的場所,等於是唯一一所核准我們入學的學校,我們也只能在這裡獲致拓展未來的專長。念了九年書之後,我們應當進入技術學院就讀,但我們班教出一大群表現不佳的學生,這是本班得以自豪的特色,結果附近一所不怎麼樣的專科學校居然比劍橋大學還難進。沒關係,如果你想走上犯罪這一行,沒有一所學校比監獄更專業。

高中畢業之前的最後一學期,我們的未來幾乎大勢已定。我們逃學喝波羅的海七號啤酒,在陶立特花園朝著過往的女孩吹口哨。雪地上冒出一圈圈結了冰的淤泥。兩個孤僻的糟老頭在一張冰冷的桌邊下子彈西洋棋。我們圍成一個小圓圈,哆嗦地擠在一起。

「我爺爺從伏爾加格勒一路打到希特勒的碉堡,你們知道他返鄉之後受到什麼待遇嗎?他們讓這個愛國的老傢伙一屁股坐進古拉格集中營。」沃拉里大聲說。他從頭皮上挑揀出幾個白色的顆粒。可能是絨毛碎屑,也可能是頭皮屑,誰曉得呢?「跟這種可憐蟲扯上關係,真讓我丟臉。」

「去年兩百個新兵還沒趕得上去戰場就被活活打死。如果他們宣稱兩百,真正的數字絕對跟國際電話的號碼一樣驚人。絕對是受到老兵折磨,這可不是開玩笑。」

「整整兩年,你只能操你的軍用水壺,這才不是開玩笑。」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坐牢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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