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面 白森林之狼

基洛夫格勒,一九九九年

羅曼

沃斯卡

葛莉娜

科里亞

魯斯蘭

娜迪亞

艾列克賽

薇拉

莉迪亞

塞爾蓋

弗拉基米爾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沒有人能夠解釋狼群為什麼在俄羅斯聯邦立國之初重返。生物學家們秉持顯赫的頭銜與塑膠檔案夾而來,欠下一屁股旅館賬單離去,學者們的研究結果極為分歧,你看了這些莫衷一是的報告,甚至會驚嘆他們居然同意狼有四條腿、兩隻眼睛、一個鼻子。有些學者將之歸咎於人口興衰的周期失常,有些學者怪罪全球暖化和偏遠西南方過度砍伐。大部分學者覺得大小事情都是他們母親的錯。薇拉有一套她自己的理論,但是沒有人想到請教她。

狼群在白森林裡嚎叫,而白森林和薇拉家只隔著一片荒涼的草地。她站在爐前用一個長柄鍋燒水,鍋子十六年前被她摔凹了一個洞——當時她掛了電話,電話卻依然響個不停,她一氣之下把鍋子朝著電話扔過去。她那位血統直溯至成吉思汗的婆婆,曾經送她一個燒水的茶壺,薇拉把茶壺連同一組鈍刀和她女兒剩下的衣物一起賣了,不過嘛,長柄鍋燒起水來跟茶壺一樣管用,那組刀子原本就鈍到連一塊冰冷的奶油都切不動,至於她女兒的衣服,嗯,莉迪亞已經遷居地球另一端,況且最近時局不佳,她多少需要補貼。她過濾玫瑰花茶,倒進茶杯里。

「我不曉得你喝這麼清淡的茶。」雅琳娜發表意見,她坐在客廳里,臉上一抹虛偽的笑容,鼓鼓的雙頰之間盈滿虛情假意。她的眉毛是眉筆畫的,粗黑尖細,望似兩道鐮刀。她每隔兩個月就坐商務艙前來莫斯科——而且總是把一疊航空公司的餐巾紙當作「紀念品」送給薇拉——重新染個發,重新敷個臉,商請一位西藏療愈大師幫她過濾全身的毒素。這位大師八成不怎麼厲害,薇拉經常暗想,因為如果他幫雅琳娜把體內的毒素全都過濾乾淨,那麼也就沒有雅琳娜這個人了。

「我傍晚喜歡喝一些氣味淡雅的茶。」薇拉說。現在才下午兩點,花茶已經淡得不能淡,如果再淡雅一點,她們倒不如喝白開水。「不然我會睡不著。」

雅琳娜微微打個寒顫,悄悄把手插進大衣衣袖裡,隨即意識到這個舉動絲毫不具戲劇效果。但她哪裡都不想去。她年輕的時候多少次餓著肚子、冷得發抖、身無分文地上門求助於薇拉?薇拉多少次逼迫她面對跟現在同樣的屈辱?相較於薇拉對待她的好友們,宗教法庭的審判官幾乎可說是善待異教徒。所以啰,雅琳娜絕對有權享受每一刻。她以前太常面臨薇拉目前的困境,不然的話,她說不定會比較同情薇拉的遭遇。

暖爐從她先生生前喜歡的角落散發出光芒,照亮薇拉的臉龐。暖爐雖然故障,但畢竟不像她先生一樣一無是處——最起碼她可以把潮濕的襪子掛在爐上——儘管如此,暖爐開了兩星期,至今散發的熱氣還不如一隻暖烘烘的流浪貓。

「你知道最近景氣很差。」薇拉開口,她雙手的指尖靠攏,搭成一座尖塔,試圖捕捉一些殘餘的尊嚴,善加保護。「如果物價照這種速度繼續上漲,再過不久,每樣東西的價格看起來都會像是長長的郵政編碼。以前一個月的麵包錢,現在只夠買半條。我的退休金依然不變,即使如此,他們甚至經常懶得給付。」

「經濟震蕩對社會最孱弱的人們傷害最大。」雅琳娜說。「不光只是你,還有那些生病、酗酒的人。」

她曾收藏高爾基的作品,藏書所在之處,如今只見一層薄灰,落在空蕩的書架上。那套皮面精裝書的賣價還不及茶壺的一半。「拜託,雅琳娜,你的兒子可以幫幫我嗎?」

「帕維爾?」她只有一個兒子。「我可不想拿這種事情麻煩他。你知道他很忙。」

她們都知道她終究會出手相助。她們到頭來始終互相幫忙。雅琳娜態度軟化。「我這個星期天晚上跟帕維爾吃飯,如果我們聊到此事,我會問他有沒有事情讓你做。」

「謝謝。」薇拉說,她盡量好聲好氣地道謝,但是屋裡太冷,她感恩的心情凝結成冷冷的咒罵。雅琳娜離開之後,她清洗碟盤。她六十三年前在這棟屋裡出生,也打算在這棟屋裡過世;這是她少數還有時間完成的人生目標之一。你從這扇門來到人間,也從這扇門離開凡世,其間雖是無意義的折騰,但最起碼生於此地,死於此地,也算是有條有理。

她躺在床上,祈求天主施恩,讓她達成心愿。年幼之時,有天晚上,她跟爸媽擠在這張床上取暖,她聽到他們低頭祈禱,兩人壓低嗓門,言辭懇切,充滿難掩的渴求。他們以為她已經睡了。過了半個世紀,種種萬無一失、曾經支撐她信念的教條,也都成了往事,如今她發現自己的國家政治衰微,心靈貧瘠,甚至容許國民們向一個比政府更權威的人物祈願。但你來日不多,能夠拿什麼跟你的天主交易?六十年來,她開口閉口都是官腔,語彙之中儘是口號。一個人想要什麼絕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而她缺乏練習,表達不出如此複雜的心念。

薇拉閉上眼睛,想像著狼群的聲音伴隨她走入夢鄉。早在這裡設立勞改營、礦場、城市之前,狼群已經在此出沒。早年的科學探勘隊曾經屢次碰見狼群,根據報告,野狼成群晃蕩,而且從未見過學院派人士這種肥美、膽怯的獵物。一九二八年,三十二位首度發現鎳礦礦藏的地質學家之中,十位遭到狼群殺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晚期、當工程師們急著在鎳礦附近興建勞改營,紅軍獵殺狼群,幾乎趕盡殺絕。大學的生態學系已經確認狼是動物王國的破壞者,因此,軍方竭盡全力撲殺。但是偉大的衛國戰爭期間,軍隊的各個營隊被派到西南部迎戰日漸逼近的裝甲大軍,狼群因而重返。政府以麵包支付工資,而且錙銖必較,一克、一顆粒都不多給。薇拉看過她爸媽和鄰居們在垃圾堆里找東西吃。戰爭結束之後,人們又開始獵殺狼群,基洛夫格勒恢複沉靜。

這會兒薇拉窩在厚重的被毯里,想起當年狼群哀號,饑荒隨後而至。

德軍入侵的那一年是薇拉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刻。那一年,從明斯克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各個學校、報紙和電台,莫不對她大肆讚揚。根據官方的版本,薇拉目睹她媽媽闖入軍需處的福利社,帶著一百公斤麵粉和一個塞了十二隻活雞的布袋潛逃。《真理報》讚揚薇拉即刻向一位人民委員告發她媽媽的叛國行為。「我媽媽是國家的敵人,也是人民的仇敵。」她說,該委員聽了之後回答:「國家和人民雖為一體兩面,但你是兩方的英雄。」

其實她媽媽窩藏的只是一小袋粉狀雞蛋、一手掌麵粉、一方塊奶油,通敵的對象不是法西斯分子,而是瘦得像支撞球杆的薇拉。儘管發誓保密,薇拉依然跟雅琳娜吹噓她媽媽幫她烘烤的生日蛋糕。小小的蛋糕雖然沒有加糖,但是年幼的薇拉沒有吃過比這個更香甜的東西。雅琳娜悄悄告訴另一個女孩,這事很快就傳遍全班,然後是全校,然後是全市,每找到一個新的寄主,有如病菌般的謠言就變得更致命。基洛夫格勒只有一個郵筒,卻有數百個告發的信箱。若想寄信,你得走到中央郵局,花大半個早上排隊等候;若想告發,你甚至不必離開工廠、學校,或是街坊。

等到這事傳到委員耳中,一個飢腸轆轆的女人帶著始終不存在的一百公斤麵粉和一打活雞潛逃,似乎百分之百可信。委員當然曉得這種事情純粹是胡說八道,但他就是憑藉著這種世間大方放送的胡言晉陞到委員之職。

「你們真的相信我用一百斤麵粉就只烤出一個蛋糕?」薇拉的媽媽在審判之時為自己辯護。

「肆意揮霍,浪費無度。」委員回答,「便是法西斯分子的特徵。」五年之後,當委員被卸除官職、下放到礦區,他才得悉一副營養不良的身軀負荷不了任何重達一百公斤的物品,甚至連自己所需的養分都承擔不了。那幾個月里,勞改營儲存的麵粉確實短少了一些,若是曾在政治開放期間調閱市府的歷史檔案,薇拉會得知那些麵粉全都落在委員夫人的手中。檔案亦顯示基洛夫格勒一九四一年的夏天看不到半隻雞,死活都一樣。

薇拉的媽媽從她的牢房寄信回家——牢房到頭來變成一間歷史課的教室,其後數個世代,課堂上沉悶枯燥的氣氛,扼殺了學童們的好奇與童心。信件透過市委辦公室寄發,三百米的距離花了一個多禮拜的時間才寄達,每封信都被折成三角形,留置在冰冷的室外,好像從投郵口裡掉了出來。審查員用麥克筆劃掉她媽媽波紋般的字跡。她試圖從沒有被塗黑的字句中拼湊出她媽媽想說什麼,此舉這麼做既是吃力,也是個教訓,讓她意識到自己多麼不了解媽媽。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年紀輕到每天早上照鏡子查看臉上有沒有青春痘的士兵,押著她媽媽走入草地,用槍杆子幫她媽媽判了刑。

薇拉的爸爸本來是監獄的警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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