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場休息 我們一無所有

聖彼得堡,二〇一〇年;基洛夫格勒,二十世紀九十年代

羅曼

沃斯卡

葛莉娜

科里亞

魯斯蘭

娜迪亞

艾列克賽

薇拉

莉迪亞

塞爾蓋

弗拉基米爾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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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葛莉娜打電話說她幫我買了一張前往莫斯科的頭等艙車票,然後說我哥哥過世了。我不敢相信自己如此鴻運當頭。自從六年前郵政首度普行以來,我從來沒收到任何一封平信,更別說一張頭等艙車票。至於科里亞嘛,嗯,他已經過世好多年了。

她住在一棟景觀令人屏息的頂樓公寓,公寓各處鋪了厚厚的白色絨毛地毯,說不定是北極熊的皮毛。一件件碰了就破、難以清理的物品,彰顯出富貴之氣,每張椅子都是流線型的藝術品,一坐上去,好像在做瑜伽。空氣中飄散著茉莉和李子的清香。高級音響流瀉出男高音輕揚的歌聲,一臉睡意的銅雕佛像在書柜上打坐靜思。葛莉娜走回客廳之時,我正納悶那些裝模作樣的西藏假文青是否崇拜十字架,她身上那件和服微微敞開,胸和膝蓋半露。

「我的天啊,你的髮型造型師是何方神聖?」她問。

老實說,我的頭髮始終沒有所謂的造型。以前獨眼歐奈金拿起推子在我頭上胡亂一推,但是層次感可不是他的強項。更何況我相當確定他用同一把推子修剪他的陰毛。

「我沒有髮型造型師。」

「不管誰幫你剪頭髮,請你繼續光顧。你看起來相當前衛。」

如果一個停擺的時鐘一天之中總有兩次顯示正確的時刻,那麼一個剪壞了的髮型十年之中總有兩次看起來還算像樣。

自從我哥哥頭一次上戰場、葛莉娜成了社會名流、他們兩人再也不曾相逢,十幾年的歲月匆匆而過,我也已十幾年沒見過她。當你到處都看得見某人的倩影,你很容易忘了她真實的模樣。在大型廣告牌上,她的臉蛋被修飾得有如人體器官一樣光滑閃亮,她胸圍、腰圍、臀圍的比例,只有經過修圖軟體訓練的科學怪人博士才會覺得自然,但是這會兒葛莉娜站在正午的一方日光之中,美妝美甲,披著一件上千萬隻絲蠶捐軀製成的和服,看起來比在大型廣告牌、八卦雜誌,或是電影熒幕上的葛莉娜真實多了。

「唉,艾列克賽,我今天早上糟透了。」她說。日子過得舒坦的人總是跟你說他們過得多辛苦。

「你一直關注印尼的大地震?」我問。

「什麼地震?不,一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賤女人爭取到電影角色,在最新一部《007》電影里飾演風情萬種的女間諜。她八成跟老公獅李奧上床,才拿到那個角色。」

「我確定如果好萊塢有人看過《瞞天大謊》,那個角色絕對非你莫屬。」我主動說出鼓勵的話。她頭低低,目光停駐在地面。有些人啊,你就是沒辦法逗他們開心。

「我知道我應該算算自己有多少值得慶幸之事,但那是會計師的職責。」

「身為一個像你這樣的名人,感覺肯定超怪異。」

「的確很奇怪,艾利克賽。我們還是青少年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我會住在頂樓豪宅,有個司機、廚師和管家。但是現在我擁有這些東西,一切卻沒有意義。我這麼說,是不是很惡劣?」

「或許有一點。」

「我只怕生命就是有點惡劣。宇宙冷酷無情,太陽瀕臨死亡,一群可悲的生物在一塊繞著太陽運轉的岩石上無謂地奔波,而他們依然不讓我在《007》電影里軋一角。整個世界已經火勢熊熊,我們卻為了幾根火柴爭執不休,不是嗎?」

「沒錯。」我說。其實我正試圖判定我若伸手拿取第五顆巧克力是否失禮,尤其是她連一顆都沒吃?不,絕對不會。

「好吧,你近來如何?你該不會還在讀大學吧?」

「沒錯,我還在讀大學。」我神情愉悅地說。憑藉無畏的勇氣和不懈的努力,我已成功地將需時五年的語文學學位拖延到第十個年頭。這簡直是個「五餅二魚」的奇蹟。宇宙或許冷酷無情,幽暗無光,但在大學裡,你大可晚上服用俱樂部藥物,白天昏睡終日。「我正以猶太裔俄國作家伊薩克·巴別爾的《奧得薩故事集》為題,撰寫畢業論文,我已經想好標題《巴別爾的囈語》,但是目前只進行到這裡。」

「好看嗎?」

「我還沒讀。」我說,「我不想讓文本影響了我的詮釋。」

第六顆糖果融化成黏稠的巧克力糊,浸透了舌間的口水。我們好一陣子一語不發。

「你聽說了莉迪亞的事情?」我終於問了一句。

化妝箱里每一支腮紅刷都無法讓葛莉娜的臉頰露出色彩。「我聽說了。」她說。她的雙眼緊盯著我左肩後方一小片光禿禿的牆面。「阿麗娜跟我說了她和她媽媽的事,當然還有你哥哥的事情。奧爾嘉、蘿拉、達雅、茲拉塔也跟我說了。塔瑪拉肯定跟我說了幾十次」——這個聒噪的六人幫借著葛莉娜的八卦消息大嚼舌根;莉迪亞曾是第七個成員——「我甚至不曉得她們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我每隔幾個月就換號碼,主要就是為了躲避她們,不知怎麼地,她們還是有辦法打聽得到。美國人應該僱用她們追查阿凱達組織的下落。只要跟塔瑪拉講十分鐘電話,就足以讓任何人揚棄最神聖的信念」——她點燃一支馨香,聞起來像是沐浴在陽光中的薰衣草田——「但是不管怎麼樣,老實說,莉迪亞向來稱不上最精明,不是嗎?我不是說她應該聰明一點、別跟她們交心,但是,拜託喔,就算你對著一支麥克風交心,它都比較可能幫你保密。我試過把她的遭遇拍成電影,但是把一篇像樣的劇本拍成電影,比把一隻老鼠騙進小貓的嘴巴里困難多了。」

「那是個悲劇。」我說。「對莉迪亞而言,對薇拉、對科里亞、對——」

「你不說我也知道。說真的,我們的電影界真是國家之恥。如果真有來世,那一個個比撒旦、猶大和布魯特斯等匪類更下層的地獄,肯定保留給開發部的高級主管,我的意思是——」

「我為什麼來這裡?」她雙眼一眯,我在她銳利的目光中微微一顫,她不習慣被人插嘴。

「問得好,小蘿蔔頭,直接把我們帶到問題的中心——但是最有時間的人,為什麼總是最不願浪費時間,我可永遠想不透。」她把椅子拉向我旁邊的桌子。她連拉椅子的動作都性感迷人。我相當確定她希望我變成她的情人。我會跟她說我受寵若驚,但我不能這樣對待我哥哥科里亞,即使科里亞已經過世。她會情緒失控,不斷啜泣,難以安撫,她會說如果不能擁有我,她沒有理由再活下去。振作一點,我會對她說。我會親吻她的芳唇——而且是舌吻——她當然會神魂顛倒。然後我會頭也不回,毅然走出大門。

「好吧,你聽好。」她邊說邊把手伸過桌面,直到我們手指之間的距離有如蝶翼般纖薄。「幾年前我跟歐列格去了一趟車臣,他到那裡處理一些事情,探勘油礦、胡搞他的助理等等,那個狐狸精喔,他出外胡搞之時,我探訪了幾個軍方醫院和基地,我原本以為主演一部愛國戰爭片就夠了,但我的宣傳公關堅持我必須親自跟幾個可憐的傢伙談談。我的宣傳公關啊,他只差一雙長筒靴就活脫脫是個《星際大戰》的風暴軍。不管如何,我跟一個軍官問起你哥哥。」

「我已經跟每一個我在電話簿上找得到電話地址的軍官問起科里亞,大家都一問三不知。」

「你還真是幼稚。」她的眼睛蒙上一層淚光。「當你是個權貴分子,你可以提問,即使是軍隊的官員也會回答。」

她的手伸過桌面,把我的手指緊緊握在她溫暖的掌心。她的脈搏靠著我的手腕跳動,好像從心中打出一封等著我解碼的神秘電報。我的神經末梢倒抽了一口氣。

「我聽說他被捕,死在那片田園裡」——她朝著牆上一幅油畫點點頭,金色的畫框繁複精美,畫中是一個筆觸簡單的牧野——「那片田園是當地的地標,因為某一位十九世紀的畫家以它為背景,畫了這幅油畫。如果當地最壯觀的景象是一片田園,那個地方還真是乏味。但是這幅油畫曾經懸掛在一家博物館裡,可見它一定相當重要,所以我買下它。」

我走向油畫,在毛茸茸的白地毯上留下一道腳印。油畫沒什麼好看的,你對一幅油畫也只能發出這種評語。一個空曠的牧野緩緩延伸,融入一座山坡。一棟小屋。一個香料作物花園。一道齊腰的白色石牆斜斜蜿蜒。但是畫布上有一小塊填補上去的帆布,帆布跟一張對摺的紙牌差不多大小,上面畫了兩個跑上山坡的細長身影,其中一個比另一個高出一個半頭。一小簇綠草阻隔兩人黑漆漆的雙手,我看不出來他們正想牽起、還是放開對方的手。

「科里亞在這裡過世?這座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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