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 高加索之囚

車臣高地,二〇〇〇年

羅曼

沃斯卡

葛莉娜

科里亞

魯斯蘭

娜迪亞

艾列克賽

薇拉

莉迪亞

塞爾蓋

弗拉基米爾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他們噼里啪啦爬上山脊,滾到一片青綠的平地上,在此同時,軍用卡車的引擎重重喘了兩口氣,一命嗚呼。身材健壯得像袋麵粉、腦筋秀逗得像串廉價鞭炮的傭兵達尼羅,扯著嗓門詛咒卡車和聖母瑪利亞,而後仍不干休,再加把勁,先朝引擎汽缸開三槍,再朝空中開三槍。卡車還沒有在敵軍控制的地區拋錨之前,他們早就霉運當頭,但是再怎麼倒霉,達尼羅始終有辦法讓情況變得更不妙:這會兒引擎著了火,煙霧透過引擎蓋的子彈孔緩緩飄揚。儘管如此,科里亞爬下卡車,多少感到鬆了一口氣,尤其是他的腹胃。路面在五十千米之前就已不再平整,他們顛簸而行,通往山頂的小徑忽高忽低,動蕩的程度不下於一場暴風雨。此地位居海拔三千米,科里亞感到一陣暈眩,彎下身子。

「你真是你們同類之恥!」達尼羅一邊大喊、一邊把他的水壺倒插在冒煙的引擎汽缸上。「你看看這種錫罐和羊糞製造的引擎。」

科里亞彎腰,想吐卻吐不出來,他的頭朝下,透過張開的雙腿,觀看這個上下顛倒的世界,而最近這一陣子,只有如此看待世界,他才琢磨得出一番道理。達尼羅是個修車廠技工的兒子,連隊大部分的車輛都曾被他糟蹋,因此,當科里亞聽到他對著傷勢慘重的引擎甜言蜜語,並不感到訝異。科里亞使盡吃奶之力挺直身子,四下觀望。青綠的坡地有如樓梯般沿著山脊上升。崎嶇的白石小徑直墜而下,沒入死氣沉沉、泥濘不堪的林間。他們置身車臣一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地的鬼地方,執行一項毫無意義的任務,科里亞的職業生涯之中一再執行種種徒勞無益的任務,有如重複播放的影視畫面,而目前這項任務說不定最為愚蠢。他們那位面目猙獰、痴呆愚笨的上校需要運屍袋。這個命令本身並非不合理,但是科里亞曉得上校想把運屍袋當作露天三溫暖的保溫材料,而天主、凡人、甚至德國人的發明,保溫效果都比不上聯邦軍團灰黑厚重的塑膠運屍袋。

科里亞回到車上。達尼羅坐回駕駛座。他小心翼翼地發動引擎,踩下油門。啟動馬達噗噗作響。達尼羅朝著科里亞慢慢搖頭。「引擎發不動。」

「因為你朝它開槍。」科里亞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科里亞嘆口氣。他對理性與邏輯早已失去信心,但有時理性的靈光一閃,讓他暫且相信事事仍有意義。這就像是相信世間真有聖誕老人,想了令人心安,但他終究感覺自己像個愚蠢的混蛋,他怎能相信自己施加或是承受的痛苦具有某些意義、而非僅是無謂的折磨?「完全沒什麼意思。」

「有次我打炮的時候挨了一槍,你知道我怎麼做嗎?」

「那得看你哪個地方挨了一槍。」

達尼羅怒目而視,意思顯然是我可不是亂說。「我像個男子漢一樣貫徹到底,更何況,科里亞,我手邊有你媽媽身穿豹紋比基尼的照片,更容易貫徹到底。」

科里亞用手肘撞一下他的腰。

「別擔心。」達尼羅說。「我把照片對摺,所以我看不到你弟弟。而且照片沒有沾上半滴血。」

「我擔心的可不是血。」

「重點是,我完成了任務,不像這部該死的引擎。」他握拳猛捶方向盤,科里亞耐心等他發完脾氣,然後建議他們重新評估有沒有替代方案。他們爬出卡車,在地上攤開地圖。科里亞先前把白紙貼在指揮官的計算機熒幕上,將熒幕上年代久遠的地圖描在紙上,然後把一張張白紙粘起來,暗自希望粘貼的順序正確。

「哪邊是北方?」達尼羅問。

科里亞掏出一個無論朝著什麼方向、指針一律朝北的羅盤。「你覺得哪邊是北方?」

「我們應該參考地圖。」

他們參考地圖。但是他們忘了在地圖裡加上圖例表,於是他們檢視地圖,眯著眼晴看看地平線,把地圖轉個九十度,朝著地平線皺眉頭,如此重複六次,卻依然看不出地圖標示的任何地區,周遭看起來也跟地圖完全不一樣。

「我們在地圖上看不出北方,我們在這裡也找不出北方。我們鐵定完蛋。」科里亞說。

「地圖才完蛋。我們沒事。」達尼羅瞄了一眼山脊。「那個痴肥的老混蛋肯定在這一帶,車程應該不到一天,對不對?我們已經開了多久?五小時?幾乎等於一天,對不對?」

科里亞來自基洛夫斯基,該地位居北極圈最寂寥的一側,冬天的白晝僅是地平線上為時十五分鐘的日光。「沒錯。」他說。

他們顯然必須步行上路。他們有一部收音機,但收音機已經壞了好幾年,他們帶在身邊,純粹只是求個好運,但它連當作幸運符都不合格。他們整理運屍袋,能帶多少上路,就帶多少上路,這樣一來,如果巡邏兵逮到他們,他們才可以證明自己不是逃兵。他們各自背上一個裝滿運屍袋的軍用帆布包,口袋裡塞滿帶得走的糧食和額外的彈藥,啟程上路。

他們只走了十五米,達尼羅就卸下他的軍用帆布包。「等等。」他邊說邊跑回卡車旁邊,朝著引擎汽缸開槍,用盡彈匣里的子彈。八枚子彈斷斷續續地爆炸,聲聲回蕩在山谷,氣勢更加驚人,好像為達尼羅致命的一擊發出如雷的掌聲。達尼羅走回來,看起來高興多了。

「剛才那樣有必要嗎?」科里亞問。達尼羅浪費彈藥,他應該覺得生氣,但更嚴重的是,達尼羅無異昭告天下,對著方圓十千米之內每一個叛軍高聲揭示兩人所在。儘管如此,科里亞依然召喚不出應有的怒氣。不管演化過程賦予他多少求生的本能,戰爭已將這種本能消磨殆盡,如今他對死亡抱著一種饒富趣味、不予理會的心態,尤其是他自己的生死。

「你千萬別擔心。」達尼羅說。「我們這位病態上校有兩個特點,大家都看在眼裡。第一,他非常喜歡他的露天三溫暖。第二,他是個狼心狗肺的懦夫,叫他上戰場打仗,還不如叫我用左手打炮。如果他躲在附近,那就表示這一帶跟我奶奶的大腿上一樣安全。」

科里亞對任何一位撫養達尼羅長大的人都不太有信心。但他背起他的軍用帆布包和衝鋒槍,跟著達尼羅走入山谷。

他們擠進帆布袋,拉上拉鏈,窩在運屍袋裡度過一夜。隔天早上,科里亞掬飲溪水,溪水清涼純凈,比任何一個水龍頭流出的自來水都清澈。仔細一看,他發現這不是一條小溪,而是一個灌溉渠道,渠道歷史久遠,至今依然灌溉著百年以來皆未耕種的梯田。他們決定朝著山下前進,科里亞把破爛的羅盤指向山谷,正式將之認定為正確的方向。谷底樹木繁茂,一片青綠,他們爬上另一個山脊,林木愈來愈稀疏,周圍只見及腰的野草。山勢陡峭,岩石的裂縫狀似一道道垂直的縱線,胡亂劃分青綠的坡地。科里亞的腳跟酸痛不堪,感覺不太像是一時的肢體傷痛,而比較像是永恆的既成事實,比方說他眼睛的顏色。

下一個山脊那邊是一片青綠的牧野,牧野逐漸延展,沒入林間。達尼羅拿起雙筒望遠鏡,審視劃穿牧野的林地。他們快步前進,不知怎麼地,行動相當滑稽;他們彎下身子,狀似蹲伏,東歪西倒,腳步凌亂,好像遼闊的牧野蜷縮成一個狹窄的隧道。每逢風吹草動,或是小鳥的黑影掠過大地,科里亞的心中就湧起一陣恐慌。他專註於自己的呼吸,試圖壓制潮水般的驚恐。過去一年來,他變得非常不信任遼闊的空間,如今他連走過一塊跟一扇木門同樣大小的空地,心中都不禁暗想自己是否踏進狙擊手的射程。

當他們走到林木線,達尼羅忽然舉起一隻手臂,神情戒慎,雙唇緊閉。

科里亞嚇得發獃。

達尼羅放了一個屁。

「渾小子。」科里亞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緊握達尼羅的肩膀。「我還沒被叛軍抓到,你就會害我心臟病發作。」

「糟了。」達尼羅說。他那張線條分明的臉孔——他經常眉毛一斜、嘴角一扁、臉頰一沉,活脫脫像個信手畫出的妖魔鬼怪——突然全都垮了下來。

「別鬧了。」科里亞說。

「你沒機會心臟病發作。」達尼羅朝著森林點點頭,科里亞瞥見林中十二個叛軍圍在營火的餘燼旁,右手握著步槍,左手端著一碗蕎麥粥,達尼羅那聲響屁顯然引起他們的戒心。十二支槍管同時瞄準科里亞,槍口朝上,緊盯著他。越過牧野之後,他心中的恐懼原本已經慢慢鬆手,這會兒再度席捲而至,緊緊掐住他的胸口。

當他們丟下軍用帆布袋、舉手投降,叛軍卸除他們的武器、彈藥、皮靴。幫科里亞搜身的軍人遺漏了藏放在他襯衫口袋裡的卡帶,叛軍們一臉濃密的鬍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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