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 格羅茲尼觀光局

格羅茲尼,二〇〇三年

羅曼

沃斯卡

葛莉娜

科里亞

魯斯蘭

娜迪亞

艾列克賽

薇拉

莉迪亞

塞爾蓋

弗拉基米爾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石油商人們從國外而來,參加油田鑽探權的簽署典禮。「對他們而言,這趟出差像是度假。」昨天晚上在「格羅茲尼永恆大旅社」,他們的翻譯員告訴我,那是本市唯一一家五星級飯店,也是車臣共和國唯一的旅館。我神情肅穆地點點頭,他無須解釋。我的那個時代,年輕人保持艱苦奮鬥、堅定執著之心進入公家單位,結果卻在兩年之後意興闌珊、疲憊不堪地離職,發誓永遠不再為公家單位或是任何人服務。但是嘛,如果他們覺得到這裡出差像是度假,那麼其他地方肯定非常陰森可怕。

「我們再過十分鐘就抵達格羅茲尼。」我用英文跟大家宣布。翻譯員坐在乘客座,他跟稻草稈一樣細瘦,頭髮又黑又亮,看起來幾乎像是把鞋油當作髮雕。我覺得自己跟翻譯員們惺惺相惜——我對於各階將領的副官和隨扈人員也抱持同樣心態——當他慢慢地、小心地講國語,我聽出他的口氣之中帶著無奈,他顯然知道自己比長官們聰明,而我太熟悉這種口氣。

車子七彎八拐,行駛於曾是屋頂的路面,瓦礫之中冒出一隻布滿青綠銅銹的手臂,食指朝天一比。列寧的雕像曾經豎立在學校外面的廣場上,雕像的手臂高舉,鼓勵學童們參與光榮的革命,但現在瓦礫堆到雕像下顎。我們繼續驅車前進,駛經黃澄的子彈帶、青綠的防彈背心、艷紅的印花頭巾、金黃的肩章,俄羅斯大軍有如五顏六色的調色盤,彩繪在暴起暴落的瓦礫間。一看到懸掛在賓士轎車引擎蓋下方的「02」內政部車牌,士兵、警察馬上揮手准許我們通行,行車變得比較順暢。五顏六色的軍隊,總有一組人馬挾持水泥車,賣給邊境以北的俄羅斯建設公司,結果路面坑坑洞洞,始終缺乏水泥填補,修路的工人們只好從坍塌的行政大樓拆下辦公室的木門,廢物利用,鋪架在窪洞上。門上留有姓名與頭銜,標示出哪些人曾在門後工作。曼索爾·柯哈利朵夫,腫瘤科主任,第六號市立醫院;亞卡哈·薩加伊波維,產能局副局長,石油天然氣工業部。說不定我的名字也出現在某個破落巷弄的木門上,支撐著某個陌生人走過坑洞,陌生人瞥見小牌子上寫著魯斯蘭·度庫洛夫,副主任,格羅茲尼鄉土博物館,八成心想這人是否依然健在。

「最近格羅茲尼郊外發現一個龐大的萬人冢,是吧?」翻譯員問。

「沒錯,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發現。墳場將成為重要的景點,吸引許多熱愛考古的觀光客。」

翻譯員皺起眉頭。「墳場不是犯罪現場嗎?」

「別傻了,墳場具有百萬年曆史。」

「但是屍體不都是遭到槍決嗎?」他追問。

我聳聳肩,不予理會。我哪有資格為史前人類的野蠻行徑發聲?

翻譯員朝著一堆小山似的瓦礫點點頭,瓦礫用推土機推平,緊鄰市區邊界。「那是什麼?」

「郊區。」我說。

我們駛經一部部反鏟挖土機、砂石車、手持式鑿岩機,穿越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金屬雜音。聽了好幾個月刺耳的炮彈聲,重建工程的噪音像是迎賓曲。起重機是我見過最高聳的人工建築物。我把車子開到中央廣場,廣場曾是市府行政中心,現在是一片布滿重型推土機軌跡的泥地。娜迪亞以前住在街尾。油商們爬出車外,對著彼此皺眉,然後一臉不悅地看看翻譯員,最後對著我皺起眉頭。

我朝著東北方轉身,指指兩團蓬鬆雲朵之間的狹長藍天。「那邊曾經是卡夫卡茲旅館,ABBA合唱團在那裡住了兩晚。有個夏天我在旅館工作,幫他們扛過吉他。諸位請看旅館旁邊,想像一下那邊有排公寓。一九九一年之前,只有官員們住在那裡,一九九一年之後,住戶們全成了罪犯。沒有人搬進去,也沒有人搬出來。」

油商們全都板著臉。翻譯員靠向我,輕聲對我說:「你肯定知道這三位男士是要員吧。」

「沒關係,我是豪華轎車的司機。」

翻譯員一臉困惑地瞪著我。

「電影『阿獃與阿瓜』的羅伊?」

毫無反應。

「金·凱瑞,他是一個非常傑出的喜劇演員,具體呈現出我們這個時代的荒謬與無知。」我解釋。

翻譯員根本懶得翻譯。我繼續藉由敘述,描繪出廣場的景緻,但是油商們看不到我眼中的景象。他們只看到被炮彈和推土機摧毀一空的廣場。

「拜託,同志們,運用一下想像力。」我敦促,但是他們回到賓士車裡,我說話的對象只剩下翻譯員,然後他也上車,我只得自言自語。

三個月前,內政部長跟我提起他的點子。這個提議可笑至極,但我帶著茫然謙卑的神情聆聽,我當了二十三年公務員,早已將這種表情發揮得淋漓盡致。

「聯合國已將格羅茲尼列為全世界最殘破的城市。」部長一邊解說、一邊享用鮮嫩的鱒魚。

我不確定如何做出適合的回應,所以我不痛不癢地說了聲恭喜。

「沒錯,嗯,受到認可還不賴,是吧?但是你應該料想得到我們的形象出了問題。」

他坐在一張椅背高聳的辦公椅上,身影籠罩著桌面,我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聽他講話,凳子古舊,椅腳細長,功用在於讓人在部長面前竭力保持直立的坐姿。十五年前、當部長和我頭一次碰面,有人剛幫他和他的兒子們畫了一幅肖像畫,他徵詢我對這幅畫的意見,我則針對我家鄉附近的一棟鄉間別墅,請教他有何看法。當時他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在最近一次戰爭爆發之前移民美國攻讀藥理學,現在任職於密歇根州馬斯基根一家非常重要的藥房。我不知道另一個兒子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部長既未大肆吹噓,因此,我猜他的下場八成不妙。肖像畫依然掛在辦公室另一側的牆上,畫中的部長和兒子們穿戴高筒皮靴、寬鬆長褲、毛料長衫、羊皮皮帽,父子三人威武地跨坐在一頭褐熊的骸骨上。

「外資,」部長繼續說。「其他人大多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認為如果想要達到經濟自主,我們必須吸引跟克里姆林宮沒有關聯的外來資金,問題是格羅茲尼被列為全球最龐大的廢墟,這種世界紀錄對我們毫無幫助。俄羅斯石油公司想要染指我們的石油礦藏,但外國人會提供比較優渥的條件。你聽過歐列格·沃洛諾夫?他是俄羅斯石油公司的董事、俄國排名第十四名的富豪,也是一位鷹派分子之一。收購這裡的石油礦藏是他優先考慮的工作重點之一。」

部長放下刀叉,開始整理盤中尖細的魚骨,重新排出剛才被他吃下肚的那隻鱒魚。「如果想要誘使外國人前來投資,我們必須把車臣包裝為高加索的迪拜,這就是我為什麼請你幫忙。你的頭銜是什麼來著?『格羅茲尼鄉土博物館』館長?」

「報告部長,我是副館長。」

「沒錯,副館長。你把那些油畫送往莫斯科參展,百分之百的公關妙計,高明極了。連英國的報紙都報道『特列季亞科夫特展』。」

我微微點頭,表示接受他的讚美,我的職業生涯已是千瘡百孔,而那個特展可說是最低潮。一九九九年,俄羅斯的飛彈炸毀博物館,接著起了一場大火,我偕同屬下冒險搶救館中的藝術品。不久之後,我奉命把那些藝術品交給俄國人。當我看到莫斯科的特列季亞科夫畫廊展出那些絕處逢生的油畫、我的名字被列為共同策展人,我閉上雙眼,猜想著每一件我曾深情注視的藝術品有何境遇。

部長把盤子舉到垃圾桶上方,手一歪,魚骨紛紛從鱒魚的骨架滑進垃圾桶。「蓬勃發展的觀光業最能夠昭顯一個地區的安和與穩定。」部長說。「我想你是執掌這項計畫的最佳候選人。」

「部長先生,恕我冒犯。」我說。「我以十九世紀的田園風景為題撰寫博士論文,我是個做學問的人,這項計畫有點超出我的能力範圍。」

「魯斯蘭,我老實跟你說,這個職位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這人必須會說英文。第二,這人對地方的歷史文化必須具有足夠的了解,這樣一來,他才可以向眾人展示這裡絕對不光是一個復甦中的戰區,我們具有豐富的文化傳統,而且並未受到戰亂玷污。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這人必須是一個跟交戰雙方毫無牽扯、從未侵犯雙方人權的公職人員,而你我都知道這種官員少之又少。你符合以上各個條件嗎?」

「部長先生,我的確符合。」我說。「但是我依然毫無資格帶頭倡導觀光業。」

部長眉頭一皺。他瞄一瞄桌面,試圖找條餐巾,然後往前一傾,在我的領帶上擦擦他油膩的手指。「根據你的卷宗,你曾在旅館工作。」

「那時我十六歲,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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