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 花豹

聖彼得堡,一九三七年

羅曼

沃斯卡

葛莉娜

科里亞

魯斯蘭

娜迪亞

艾列克賽

薇拉

莉迪亞

塞爾蓋

弗拉基米爾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我向來以畫家自居,其次才是個審查員。

兩年前,當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一處共居住宅區,我必須提醒自己謹記這一點。我爬上我那寡婦弟媳和她四歲兒子居住的三樓公寓,她開門,眉頭一皺,稍感訝異。她沒想到我會來訪。我們從未見過面。

「我是羅曼·奧西波維奇·馬爾金。」我說。「你先生沃斯卡的哥哥。」

她點點頭,一隻手摸摸身上那件灰裙的破舊褶邊,站在一旁讓我進門。就算我提到沃斯卡、令她感到震懾,她依然不動聲色,隱藏得相當好。她穿了一件鑲了紅棕色紐扣的金黃色襯衫,發梳在她潮濕的黑髮留下一道道溝痕,看起來好像有人用炭筆畫上。

一個男孩懶懶地窩在凹陷的椅墊上。我猜他八成是我的侄子。為了他著想,我還真希望他長得像他媽媽。

「我不知道我弟弟跟你說了些什麼。」我先說,「但是我在『宣傳動員局』上班。你了解這份工作嗎?」

「不了解。」男孩說。這個可憐的孩子遺傳了他爸爸的額頭,凸聳的前額好像一頂帽子,遮蓋了未來的相貌。

我跟他媽媽說:「你先生真的沒提過我?」

「他的確提過他在家鄉有個獃頭獃腦的哥哥。」她說,語調變得稍微愉快。「他沒提到你頭髮愈來愈少。」

「其實不像看起來那麼糟。」我說。

「你不妨直說你為什麼上門。」

「我每天看到那些破壞分子的照片,過去十年之間,每天數目有限,最近幾個月,數目卻逐漸增加。我以前每個月只收到一份薄薄的檔案,現在每天早上都收到一大沓,再過不久恐怕會收到一整盒,甚至好幾盒。」

「你想必不是來此描述你辦公室狀況的吧?」

「我來這最後一次幫我弟弟效勞。」

「效什麼勞?」她問。

我胸口一緊,雙手插進口袋。我覺得自己的手好大,幾乎插不進口袋。我直說,但是話一出口,感覺真的非常糟糕。「我要確定他的霉運不會變成我們家族的特徵。」

她依照我的要求,把她手邊每一張沃斯卡的照片全都收在一起。總共九張:一張結婚照;一張在鄉間度假;一張是他們搬到市區那天、兩人頭一次身為聖彼得堡的市民;一張是沃斯卡小時候……她在長沙發椅上坐下,然後依次把照片拿給男孩看,最後帶著照片走進卧房。

她把照片排列在桌上,她的卧房空蕩蕩的,幾乎只看到地板,床鋪依然大到足以容納三人,毯子整整齊齊的拉好,蓋住幾個軟趴趴的枕頭。如今她肯定只跟她兒子一起睡。

我把一個一盧布的銅板推過桌面,鐮刀和鐵鎚的那一面朝上。

「我要銅板做什麼?」

我朝著照片點點頭,「你知道怎麼辦。」

她搖搖頭,猛然揮動手臂,一團微小的塵埃頓時飄向空中,畫出一道圓弧,銅板也被她甩到地上。

她可能依然愛著我弟弟嗎?想來難以置信。他已因宗教激進主義受到公正的司法裁決,也已接受應得的懲處,只有一個散布「天堂之門等著為我們敞開」、藉由這套囈語毒化他人思想的瘋子,才會接受這種懲處。天堂只可能存在於世間,說不定只靠我們籌建。人們不該欣羨這名女子盲目地深愛一個不值得她深愛的男人。絕對不可。

她的手掌壓住照片,手肘大張,守護一張張照片,好像一個餓得要命的人直覺地緊緊守護僅存的少許食糧。我這麼說或許真切,畢竟腸胃不是人體唯一有所渴求的器官。

「你走吧。」她說,聲音之中帶著嘶啞。她低頭瞪視雙手的手背。「不要打擾我們。」

我大可轉身走出去,關上大門,將這事置之身後。但是某種思緒讓我的腳後跟緊緊固著在地板上。即使家庭觀念已經像是馬匹和馬車一樣急急消失於歷史之中,沒有妻小的我,依然想要有個跟我留著相同血液的人,活著見證那個我們眾志成城、創建出的天堂。我希望那個坐在長沙發椅上的小傢伙長大成人,成為締造美好社會的活躍分子,快快樂樂地老去,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回顧一生。我希望他了解他爸爸的死造就了周遭這個公正的社會,這樣一來,他就會感念多年之前一個寒冷的冬天早晨,他那位僅有一面之緣的伯伯為他上了一課。

這麼想真是愚蠢。我清楚得很。

我抓住她的手腕,把銅板塞進她的手指之間。

「我不是過來傷害你的。」我告訴她。「而是為了保護你、讓你不要受到傷害。你先生跟人民做對。如果警察上門搜索,發現這些照片,你覺得結果會是如何?我必須描述細節嗎?」

不管先前何種情緒赤裸裸地橫陳桌上,她已將之藏納心中。我放手之時,她依然緊握銅板。那枚銅板可以用來購買一個鮮肉餅、一本素描簿、一條糖果、一塊肥皂;你若將它塞入另一人的掌心,它可以為枯燥的一天帶來些許歡樂,但是銅板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

「你為什麼不自己動手?你是個畫家。這是你的工作。」

我看看我的手錶。「我再過一小時才上班。」

當我聽到銅板慢慢刮擦相紙,我把頭轉開。男孩依然靜靜坐在客廳里,低頭凝視深印在手掌上的細細紋線。

他長得真像他爸爸,這著實詭異。一個尚未發育成熟的鼻子;一頭亂七八糟的黑髮,每一根都朝著四面八方亂翹;嘴唇噘起,像顆紐扣一樣微小。沃斯卡在他這個年紀時,我大概八歲。夏天的時候,我們白天遊盪於森林和田野之中,晚上待在各自的房裡,輕輕敲打我們之間的牆壁,扣打密碼。我叫他靜坐在春夏秋冬的不同光影中,讓我素描他的形貌,用炭筆將他的神情保存在畫紙上。若非沃斯卡,我絕對不可能成為一個畫家。我以他的臉孔練習畫畫。

「你會講話嗎?」我問。

他點點頭。

「嗯,你還真是含蓄。跟我說你叫作什麼。」

「弗拉基米爾。」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略為畏縮,被突如其來的親昵之舉嚇了一跳。他跟列寧一樣都叫作「弗拉基米爾」,不失為一個吉兆。

「我要看看你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我說。「你願意試一試嗎?」

他點點頭。

「直直盯著我。」我下達指令,然後在他耳朵旁邊揮揮手指。「我舉起幾隻指頭?」

他舉起四隻手指。

「很好。你的眼力相當銳利。將來說不定可以當個神槍手或是警衛。我要跟你說一個沙皇和油畫的故事,你聽過嗎?」

卧室里銅板刮擦的聲響也許是微風輕拂著樹梢;長沙發椅旁的我們也許遠離此地,置身田野的一棟小屋旁,艷陽垂掛在我們頭頂,日光灼灼。

「不,我想你沒聽過。」我說。「故事一開始,一個年輕人推翻了一位邪惡的沙皇,登基成為新任沙皇,他答應他的子民,如果聽命於他,每個人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這個新王國會是什麼模樣?』他的子民問。沙皇想了想,然後委任他的宮廷畫匠們繪製一幅油畫,呈現出新王國的風貌。

「油畫起先只是幾步寬,然後是幾十步,然後是幾百步。不久之後,油畫已經寬達數十英里。哎呀,這幅油畫真是巨大,對不對?為了成功繪製,畫材當然不可或缺。沙皇子民們原本用來裁製衣衫的亞麻布被徵收作為畫布,建造房屋的木材被徵收作為畫框。

「當子民們感到寒冷,沙皇叫他們看看油畫,凝視他們很快就可以穿上的美麗大衣和貂皮。當子民們露宿戶外,沙皇叫他們看看油畫,凝視他們很快就可以遷入的華屋。

「子民們聽命於沙皇。他們知道如果他們移開視線、看看周遭的狀況,或是睜開眼睛、瞧瞧真實的世界,沙皇就會讓他們如同煙霧般消失無蹤。不久之後,沙皇每一個子民都凍僵在原地,動也不動,就像他們在油畫中的映像。」

男孩皺眉,一臉無聊地瞪視。他肯定已經習慣聆聽精彩的故事。審查員比較注意那些幫大人撰寫的文學,而不太在乎童書,因此,我們最優秀的作家自然全都湧向童書創作。

「我現在舉起幾隻指頭?」我問。

他舉起三隻指頭。

我把我的手移到他的視線邊緣。「現在幾隻?」

他舉起一隻指頭。

「現在呢?」

他打算轉頭,但我喝止。「你直視前方。油畫里的人們不可以轉頭看看誰在他們身後,你也不可以。」

「我看不到幾隻指頭。」他說。「你的手移到太后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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