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9

沒什麼變化,也沒有惡化的先兆。每次醫生這麼說,波留在放心的同時,又害怕將來還是會失明。「某一天」總會失明的,而這個「某一天」不是現在,所以波留總是莫名地為不知道「某一天」何時到來而惴惴不安。

那天波留從醫院回來後一直待在工作室里,然後和六點才來的須藤以及事務所的真鍋奈美繪一起,到附近的一家酒館淺酌。從醫院回來後,波留顯得比平時更活躍,不停地說啊笑啊的,因為害怕不和別人拚命談話就會不自覺想要吐露隱私,如果將一切說出來,波留怕無法自持。

九點整聚餐結束。「哎,等一下!」奈美繪叫住了正準備離開的波留,「能跟我去事務所確認一下明年的日程嗎?」

「什麼呀,剛才說一下不就好了嘛,盡說些無聊的。」

「抱歉抱歉,光顧著聽你說話,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有幾項是明天前必須確定的。剛也在事務所。須藤今天沒什麼事了,可以回去了。辛苦了。」

和須藤分手後,波留和奈美繪並肩走向事務所。事務所很近,用不了五分鐘就能到。微醉的奈美繪又開始絮叨起那些醉酒後就會發的牢騷,好在我們獨立了,之前不知被人榨取了多少錢財,等等。波留早已聽膩了,但現在可以像個木頭似的不用吱聲,倒也鬆了一口氣。

當看到事務所樓下的信報箱前突然冒出兩個黑影時,波留第一反應是要被殺了,被那個寄過奇怪信件的腦子不太正常的歌迷殺了。也許和波留想到一塊兒了吧,奈美繪發出了一聲刺人耳膜的尖叫。

「很抱歉我們冒昧來訪。」奈美繪凄厲的喊聲過後,開口說話的是紗有美。

「我說過這樣不打招呼的『伏擊』不好。」在一旁抱怨的正是雄一郎。

「你們是誰?你們誰啊?」奈美繪還在大聲嚷嚷著。

「是我熟人。」波留輕撫著奈美繪的後背說,「是認識的,沒事沒事。」

波留讓雄一郎和紗有美在事務所的一間屋子裡等她,她要和奈美繪先確認完日程。附近也有深夜營業的酒館、咖啡館什麼的,波留不想在那種隨便的氣氛中和他們說話,打算商量完事情後和他們在這裡稍微聊會兒,早點打發他們回去。

十點過後,結束了確認工作的總經理剛和妻子奈美繪回家去了。「真沒關係?」奈美繪瞅了眼來訪的兩人後問波留。「沒關係,都是熟人。」波留笑說。

波留和兩人面對面地坐在相當於公寓客廳的屋內沙發上,這是波留平常接受採訪的房間。波留也沒請兩人喝茶,只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話:「到底怎麼啦?」從決定不找父親那刻起,她就認為沒必要再見這兩個人了。因為已經沒什麼事需要找他們了。

「總覺得大家背著我們在偷偷幹些什麼,我們來是想向你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的,目前是什麼情況?」紗有美開口說道,「那個作家,是要寫關於我們的一些事吧。波留你是贊成的對吧。那你們打算怎麼辦呢?你和作家兩個人要去調查什麼嗎?」

「彈的手機最近一段時間總是沒人接,賢人又說他什麼都不知道……這人又說想要問問你作家之類的事,而我們只知道這個地址。」雄一郎說。

「就為問這個來的?」波留很吃驚竟然是這麼回事,於是問道,「賢人沒問你們要不要找父親嗎?你們回答他要找了?」紗有美搖了搖頭,波留繼續說,「那不就完啦,如果想找,就和那個作家聯繫,問問他該怎麼辦,行嗎?我告訴你們他的聯繫方式?」

「『該怎麼辦』是指什麼呀?」聽紗有美這麼一問,波留有些不耐煩起來。

這兩個人連自己想了解什麼都不知道,比如說生物學上的父親是誰啦,診所的信息啦,等等。他們不知道自己想了解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卻還在坐立不安地想知道點什麼、想做點什麼。既然這樣只能靠自己行動起來,他們卻毫不懷疑地堅信總有人會為他們做點什麼。

「我事先聲明一下,不管是那個作家還是別的什麼人都不會為你們做什麼,也不會隨便帶來你們想要的東西,你們要只是這麼等著的話,對方什麼都不會做。」

「什麼意思?!我可什麼都沒說啊。」紗有美明顯地表示出了不快,聲音也變得尖厲起來。

「波留,你說要打出自己名字和作家一起尋找父親這件事,是我們哪兒聽錯了吧。」一直輪番盯著兩人看的雄一郎開口問道。

波留看著他說道:「是真的,只不過我放棄了。」

「為什麼?」紗有美問。

這樣的人波留見多了。渴望得到東西,卻依賴於他人,自己沒有超能力卻指望通過心靈感應使對方為自己做什麼。一旦想要的東西得不到手,就會怪罪到別人頭上,還會跺腳、發怒、哭泣、懊惱不迭,可是自己的雙腳還是沒有行動,還偏偏就是這類傢伙會說什麼「hal是靠關係才登上歌壇的」,「hal沒什麼實力,之所以挺受歡迎,那是因為她故意不露臉搞噱頭」,「該完蛋了吧,那個hal」。他們不知道別人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要忍受多少痛苦和艱難,要努力奮鬥才行。他們也不知道如果不這麼做,就不會有收穫。

波留想到不如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們。

「你們想知道為什麼嗎?」波留緩緩地笑了,從口袋裡掏出香煙來。

「想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紗有美直愣愣地盯著波留問。波留沒有立刻回答,腦海中閃過原本想告訴兩人的事實。

是這樣的,我只見過一個人,不過那也足夠了。

你們知道嗎?診所開了一段時間後,對捐精人的身份、職業和學歷等方面放鬆了要求,所有信息由本人申報即可。你們想那樣的地方正經人會去嗎?肯定是謊話連篇啦,都是些撒謊和想撈錢的傢伙。

可我覺得那也沒什麼。就算有人吹噓他是東京大學畢業的,也沒傷害到什麼人。如果有人為錢所困,而謊報學歷捐精的報酬就能多得三萬日元的話,也可以理解他去做這件事。就算是說了謊想撈錢的人,他們的所作所為也不是偷竊,更不是搶劫殺人。這些人不管撒了多少謊、想撈多少錢,他們還是想為渴望孩子卻又無法生育的人出份力。所以我覺得那也沒什麼不妥。但是,小紗、小雄——

我只見到了一個人,那是個極其卑劣、變態的傢伙,是個痴心妄想狂,和那些貪婪的、依靠他人生存的人沒有兩樣。那張讓人噁心的、五官端正的臉,年輕時肯定挺有女人緣的。所以自我感覺就好起來了,自以為是起來,某一天才發現沒人理會他了。他覺著自己本應成為更了不起的人,卻發現一無所有。不是自己不去爭取,而是被某人任意奪走了。這個混蛋就是堅信這一點。他所想的是把自己的精子散播到世界各地,當想到自己的子孫遍布全國,甚至海外時,他一定會嘿嘿自樂吧。

那是一種復仇。一直以來都無所作為,卻把一切都怪罪到別人身上的那個男人,到最後還是想把原因歸結到別人身上,這是一種處心積慮的對整個世界的復仇。當我知道有這樣一種人時真是備受打擊。我自己也不是什麼聖人,也不能說是個善人,但也很少見到心理如此陰暗的人。

波留眼前閃現出一幅幅圖景。惴惴不安地跟在自己身後的小紗、飛躍進河水中狂笑的雄一郎、大家一起偷偷喝咖啡小聲談笑的夜晚。突然,波留覺得屋裡變得一片漆黑,她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天花板,紗有美和雄一郎也跟著向上看了看,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波留猛吸了一口煙,順著自己剛才的思路想下去。

那個人有可能就是你們的,嗯,是我們的父親哦。野谷先生說他是個假冒的,可我覺得也有可能是真的。你們只要招呼他,就會高高興興地出來見面。如果告訴他有可能是他的孩子,他會欣喜地擁抱你們哦,因為復仇成功了。怎麼樣?你們見嗎?

「想知道的話,就告訴你們。」波留朝著兩人噴出一口煙,開始講述。

「我確實一開始是打算和野谷先生一起尋找父親的。我有非找不可的原因。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很快就會看不見了。這是一種遺傳性的疾病,要是父親一方有同樣患此病的人,就能知道這種病進展變化的情況以及進行過什麼樣的治療。所以我決定利用自己的名聲尋找父親。可後來我放棄了。」

波留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掐滅後,又點上一支吸了起來。紗有美和雄一郎目不轉睛地緊緊盯著波留。這兩個也和我一樣不知道父親是誰,波留心想。

「至於為什麼放棄了,是因為見了一個野谷先生找到的曾做過捐精人的人。」

雖然對面的兩人都沒有出聲,但波留通過極細微的空氣波動感受到了他們的驚訝。不知道他們自己是否意識到了,波留覺察出他們極其迫切地想知道這一切。她自己原本也是這樣的,眼疾的事是第一位的,但不僅為了這件事,還有另外的原因使得自己想了解父親。是高高的個子?胖胖的?親切和藹的?優秀出眾的?和照片中的「爸爸」有什麼不同?

「當然啦,那個人是你我生物學上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