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1

從早上開始,不,是從昨天晚上開始,紀子心裡就沒著沒落的。洗碗的時候還摔了一個盤子,真正入睡時已是深夜兩點了。

紀子臨出門前,慎也還面帶笑容地說了句「今天你可以在外面好好玩,不用急著回來的」。慎也幾天前就說過,今天公司要為四月份換崗和跳槽離職的人舉行歡送會,自己要負責組織,回家估計要坐末班電車了。所以紀子很早就知道今天不用做晚飯了。

最近紀子收到樹里的一封郵件,其中提到波留邀請樹里去參加一個地下演唱會,一般來說波留是不會在那種局促擁擠的表演場所唱歌的,不過這次是作為朋友的演唱嘉賓獻唱。波留說現場不會有太多人,正好可以去聽聽。其實,演唱會是地下的還是在音樂廳,場地狹窄還是寬敞,對紀子來說都無所謂。

樹里在郵件中還對紀子發出了邀請。那家音樂廳位於下北澤,六點開演,所以和紀子約定的碰頭時間是五點半,在站前的一家咖啡店。波留七點半到八點之間登台演唱,所以晚點去也沒關係。波留最晚唱到八點半,如果有時間的話那之後還可以見見波留,來不及不見直接回去也行。

紀子最後一次去音樂廳還是大一的時候,她不知道該不該帶著孩子去音樂廳,這不是因為過著和音樂廳無緣的生活導致的困惑,而是自己的情緒波動得厲害,一直激動難耐。這次去將會見到樹里、賢人、波留,還有彈。紀子雖然已想不起來這些名字對應的臉龐,可自從得到慎也的許可後內心一直難以平靜。

本來紀子沒想到慎也會答應讓自己出來。剛巧聽慎也提到歡送會的事,就想著或許能行,於是開口說道:「那天恰好是我朋友舉辦音樂會呢。」慎也回應說:「那天不用做晚飯,很難得的機會,你就去吧。」紀子吃驚地問:「真的可以嗎?」慎也笑眯眯地說:「偶爾出去參加一下這類活動也挺好。」慎也真是這麼說的。他可能以為是紀子中學時代的朋友在文化館或是租了個場地演奏樂器、唱唱歌什麼的,紀子也沒再做解釋。到了那天,紀子猶豫了半天,還是把阿由美放到娘家了,她跟媽媽說十點前會來接孩子,趁著阿由美熟睡的間隙出發了。

到達下北澤之前,紀子摔了兩跤。心裡太亂了,所以也沒覺得疼痛和不好意思,只顧著一個勁地朝見面地點趕。到達咖啡店時,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二十分鐘。每每有客人進店,紀子都會探出身子確認一下,所以當聽到有人喊「小紀」時,嚇得蹦了起來,手裡的咖啡杯也差點脫手而出。

紀子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看著站在自己身後的女子。高挑挺拔的身材,風度優雅,雖然不是什麼美人,但自有一種美麗從容的氣質,一身清爽大方的打扮,不像是雜誌里的那種類型,有些異於常人的地方。這是樹里,茱麗!紀子原本是在心裡歡呼的,不覺中喊出聲來。

「是啊,我是茱麗。好久不見哦,小紀!」樹里說著,在紀子身旁坐了下來。

在和樹里滔滔不絕的聊天中,紀子暗想,即使完全沒有了記憶,卻還能這麼快地熟絡起來,還是因為從前曾經相處過。紀子把所有想到的事情一股腦說了出來:中學時代、大學時代、結婚、孩子;怎麼找到樹里的;父母聽到樹里的事情後慌了神,把自己叫出來挑明身世;等等。

「這麼說來,要是沒有我的博客,小紀你就可能不會知道這一切哦。」

看到樹里說話的樣子有些傷感,紀子趕忙說:「可要那樣的話,我們就見不著了呀。」紀子還想要說些什麼,可樹里的視線落到了手錶上,說道:「都過六點了,我們走嗎?或者在這兒聊到七點?」問話的語氣就像哄小孩子,紀子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該不會讓樹里認為自己平時不怎麼和人交流,一直很封閉吧?

「賢人……先生和彈先生呢?」紀子跟在樹里後面出了咖啡店,兩人走在燈光映照的馬路上,提到賢人時,紀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加上了「先生」的稱呼。

「彈今天有點勉強,根據工作的情況,可能會在之後和我們會合,演唱會後。小賢說是下班後直接去音樂廳。演唱會結束後,要是有時間的話我們一起吃個飯說說話,沒問題吧?」樹里靈活地穿行在一群群年輕人中間,問道。

「演唱會後,那是八點以後了吧……九點能結束嗎?」紀子一邊小聲詢問,一邊飛快地計算著先回到娘家,再從娘家到自己家所需的時間。

「九點?結束不了吧,不過可以先撤哦。」

「樹里你也結婚了吧,那麼晚回去沒關係嗎?」紀子吃驚地問,心想九點結束不了,那是要喝到十點、十一點嗎?現在又不是學生了。

「什麼呀?!小紀,回家晚了要挨罵嗎?……啊,是有孩子吧。」樹里看了一眼手錶,加快了步伐。樹里的背影在紀子看來彷彿是個遙不可及的幻影。

最開始演唱的是個手持尤克里里琴 的女子。會場里很空,可以自由地四處走動。樹里和紀子坐在角落裡的椅座上看演出,浮現在昏暗燈光里的觀眾大多是二十多歲的女子或是情侶。七點過後,人漸漸多了起來。每進來新的客人大門就會開一下,外面走廊的燈光就會「嘩」地投射進來。七點二十分時,持尤克里里琴的女子鞠躬致意後退入後台。就在這前後,大門又開了,明亮的光帶射入會場,有幾個人走了進來。紀子睜大眼睛,觀察著走進來的人群。

「小紀,手機里有孩子照片嗎?」聽樹里這麼一問,紀子掏出手機,讓樹里看鎖屏背景。「呀,真可愛!」樹里湊近手機讚歎道。紀子手裡拿著手機,眼睛卻再一次看向入口處,這一次在進門的人群中看到了要找的人。

儘管紀子已經不記得賢人的長相,儘管他穿著幾乎快要隱入昏暗光線中的暗色服裝,儘管他若隱若現地穿行在人群中,紀子還是認出了朝這邊走來的正是賢人。紀子喉頭髮干,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得發疼。樹里在說著什麼,可紀子覺得那聲音一下子變得縹緲虛幻起來。往昔的一切如潮水般湧來,清晰得讓紀子甚至錯以為自己仍是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全身都體會到了那濃烈、鮮明的一切,那些景、那些音、那些人、光、水,還有那溫潤的感覺。「小紀——!」彷彿聽到了無數個稚嫩的聲音在呼喊自己,他們不是想像出來的,他們都是真實存在的朋友呀!紀子猛地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自己為什麼曾以為他們都不存在呢?一定是和他們分開後太難受的緣故。紀子眼中的賢人漸漸模糊起來,猶如水中觀景。紀子心裡呼喊著,我給這個人寫過信,我曾經好長一段時間給這個人寫過信!

「好久不見啦。」賢人有些害羞地笑著,視線一下子落到樹裏手中拿著的手機上,「喲,紀子的孩子?和紀子真像啊!」「我也覺得像。叫什麼名字呀?」樹里問。紀子張嘴想說「阿由美」,可鼻涕眼淚一下子流進嘴裡,酸澀的感覺讓紀子甚至想笑。紀子努力想說出孩子的名字,可發不出聲音。

「難不成叫小露比?」賢人笑著看向紀子。小露比、小露比,好像在哪兒聽到過,是什麼呢?

從來翹首以盼的都不是聖誕節,而是夏日聚會!這時耳邊突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和鼓掌聲。樹里和賢人都飛快地看向舞台,紀子也是。只見白色強光的聚射下,一個身材小巧的女子抱著吉他坐在舞台上。紀子的視線重又飄忽起來,眼前出現了嘻嘻笑著的孩子們烤曲奇餅的情景,大人們在喧鬧變幻的光影里沒完沒了地跳舞。還有,接吻。紀子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在說:「無論遇到何事、無論身處何時,你們都永遠相愛嗎?」紀子記得自己還說我什麼都沒帶,賢人還安慰自己,沒關係,明年再說吧。「那就請接吻宣誓吧。」話音未落,一個小女孩兒「啊」地驚叫了一聲,就是當年那個短短頭髮、大大門牙,現在正在眼前歌唱的女孩兒。

音樂廳里擠滿了人,直到剛才除了舞台和吧台外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昏暗,現在四處都被熒光燈照得熠熠生輝。聽眾席上擺著一排排摺疊桌,上面擺滿了啤酒罐、紙杯、裝滿了薯片和百奇長條餅乾的紙盤,人們站在桌邊、牆邊談笑風生,紀子不知道這些人都是幹什麼的,但感覺都是音樂界人士。穿著皮夾克和牛仔褲的賢人還好,紀子覺得穿著白褲子、深藍針織上衣的樹里和苔綠色連衣裙的自己與周圍是那麼地格格不入,紀子有些張皇地看了看四周,心裡希望快點換個地方,但又想立刻就和樹里、賢人說說話,兩種念頭交織紛擾,簡直讓她有點坐立不安了。

「不覺得就我們像是局外人嗎?去外面等好了……」話說了一半,紀子不覺吃驚地張大了嘴。只見波留從撒滿了盤成圓形的電線和不知是什麼的器材的舞台上輕輕一躍跳了下來,徑直向紀子他們走來。

「大家好。」波留面無表情、語氣生硬地打了個招呼。紀子醒過神來後發現自己使勁握住了波留的雙手,說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波留,你就是波留啊!就是那個教我們咖啡里放冰激凌的波留呀!」紀子說話間又在剛才滿溢眼前的往日圖景上疊加了新的內容。還以為自己忘了那些歲月呢,真是的,還以為真忘了呢!稍不留神,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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