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在小田原換乘的電車和從東京坐過來的一樣,車廂里都是空蕩蕩的。電車緩緩啟動後,並排坐著的樹里和雄一郎不約而同地打開了剛買來的「車站便當」 的蓋子,兩人不禁相視一笑。在乘坐東海道鐵路幹線電車的一個半小時里,兩人之間竟變得親密無間起來,完全沒有了在賢人家碰面時的拘謹,這讓雄一郎感到既踏實又放心。賢人家聚會後雄一郎曾應紗有美之邀見過一面,度過了一段很難說是融洽相處的時間,越發顯得這會兒和樹里在一起時的珍貴。在那一個半小時里,樹里告訴了雄一郎她媽媽的事:樹里媽媽是怎樣去的那家診所,又是怎樣懷上孕的。所以在吃鯛魚飯 時,雄一郎也講起了自己的媽媽。雄一郎聽來的消息不如樹里詳細,都是斷斷續續了解到的,主要都是樹里媽媽講的那些事之後發生的,關於參加聚會的母親們是怎麼認識的。

在爸爸的葬禮上見過後,雄一郎和媽媽又通過電話聊了好幾次。電話中雄一郎沒能像樹里那樣詳細詢問,雄一郎媽媽說話也沒有樹里媽媽那麼條理清晰。

「所以我要說的沒你那麼詳細哦。」雄一郎事先聲明後繼續說道,「那家診所對患者之間的交流好像沒什麼特別限制。只要患者提出想要諮詢診所里已經生育過的人,診所也會安排見面。我媽媽當時見的就是茱麗你的媽媽。」

樹里停下手中的筷子,目不轉睛地看著雄一郎,仔細地聽了下去。透過雄一郎身後的車窗,能看見一片灰濛濛的天空,車內的熱空調開得太大了,樹里都出汗了。

雄一郎的媽媽俊惠,是在快要生產前一個月請診所的人介紹認識樹里媽媽的。她先前和雄一郎的爸爸,也就是自己的丈夫雖然沒有進行過多次充分的交流,但通過人工授精生孩子這事確是雙方的意願,在之前的幾個月俊惠也沒有什麼疑問和不安,可臨近生產時她卻突然害怕起來。事後回想起來,那些可能是快要生產的人都會有的不安:孩子生下來後得了重病怎麼辦?自己成不了好母親該怎麼辦?但當時俊惠認定這些不安和自己經歷了不同一般的懷孕過程有關,所以就請求診所給介紹個有生產經驗的人。

當時涼子簡直像是在做志願者活動。她親口對診所交代過,要是有人想了解情況,可以把她介紹出去。涼子是三年前生下女兒的,正在撫育中。她十分耐心地傾聽俊惠顛三倒四的講述,而後說出自己的意見。

「我不可能再去琢磨什麼『假如孩子沒有出生』這種假設,想來你也一樣。所以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類似這樣的話,涼子通過變換說法和措辭一遍又一遍地反覆開導俊惠,聽著聽著俊惠也就對自己原先的擔憂一笑了之了。後來,涼子還到俊惠生產的江東區醫院探望過,她抱起剛出生的雄一郎,不斷地重複說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俊惠看著涼子,覺得她比自己的父母還要高興呢。

雄一郎出生後,俊惠和涼子的聯繫雖說不是很頻繁,但一年也有好幾次。俊惠和家附近一些有著同齡孩子的母親們也漸漸熟悉起來,可心裏面「我的孩子和別人的不一樣」的想法在一段時期里總也揮之不去。和涼子不同,俊惠從來沒和丈夫認真討論過,是否將診所有關的事情告訴兒子。每回一提起這事,兩人就會為雞毛蒜皮的問題吵起來。當然,俊惠和丈夫結婚前就是如此,動不動就言語刻薄地爭吵,但這也是俊惠喜歡丈夫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兩人之間什麼都敢說,很是輕鬆自在。而為這個問題吵起來後,她心裡總會留下一種說不出來的厭惡感,漸漸地也就不再提這件事了。所以說,涼子對於俊惠是個特別的存在,不同於自己父母,不同於擁有同齡孩子的母親們,和自己丈夫也不同。對他們說不出口的事都能和涼子開誠布公地討論,為此俊惠也下意識地認為不應該和涼子太頻繁地聯繫,因為一和涼子說話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雄一郎生物學上的父親來。

涼子招呼俊惠去御殿場的山莊度夏是在雄一郎快三歲的時候。據涼子說,同樣在診所懷上孩子的一對夫婦在那兒有座山莊,可以住上幾天。俊惠只是對丈夫說,是朋友的朋友招呼去玩的。至於為什麼這麼掩飾俊惠也不知道,反正她沒法直截了當地說,參加聚會的都是在同一家診所懷上孩子的母親們。

雄一郎第一次參加聚會是在剛滿三歲的那年夏天。那年參加的家庭有涼子家、山莊主人早坂家,還有也是生了男孩的松澤家。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家長們也為此迅速地友好融洽起來,比在別的地方相聚時更快地打成了一片。

讓大家驚嘆的是這座山莊猶如一處小型高級旅館,房間多得每家人住一間後還綽綽有餘。早坂夫婦雖說錢多得超乎大家的想像,可為人誠懇熱情,沒有一點架子,很擅長款待客人。布置戶外燒烤,策劃舞會什麼的,全靠他們自己張羅。

雖然俊惠沒說來這兒的夫婦都是診所就醫的背景,可丈夫第二年還是知道了。好像是某個參加聚會的人以為他知道,就那麼聊了起來。聚會期間,丈夫看起來還和上一年一樣開心愉快,可回家後就和俊惠吵開了。「你聽好了,」丈夫嚷嚷道,「那兒的男人都不是真正的父親。今年來了新的家庭,明年還會再來吧。我們這些男人只要一直去那兒,就會不斷地被提醒自己不是『父親』的事實!」聽了這番話,俊惠受到的打擊是雙重的。第一是都到了現在,丈夫竟然仍覺得自己「不是父親」。而涼子丈夫、碧的丈夫都是很坦然地認為自己就是孩子的爸爸。另一個打擊是俊惠終於明白了自己去年為什麼沒有向丈夫挑明聚會的緣由,那是因為自己沒能像涼子和碧那樣,斬釘截鐵地說出「只有自己丈夫是孩子的爸爸」。

「那以後你別去不就得了。」持續到深夜的爭吵,最終以這樣一句話收了場。「啊,我不會再去了。」丈夫雖然也這麼說了,可第二年夏天當碧和涼子發來邀請時,丈夫依然向公司請了假,和前一年一樣去山莊住了四天三晚。參加聚會的家庭每年都會增加,俊惠推測他們都和自己一樣,是通過診所和涼子或是其他母親聯繫上的。大家都不提診所的事,對在診所懷孕這件事彼此都有默契。母親們也像俊惠那樣,時不時會找個意氣相投的人,談談自己的不安和煩惱。這其中有與父母斷絕了關係的人,有想著和捐精人見見面的人,還有最近和丈夫關係緊張的人。俊惠也和涼子,以及相熟後的賢人媽媽說過,夏日休假結束後回去必得吵上一架的現狀。賢人媽媽說能吵吵架就不錯啦,他們家連吵都吵不起來了。每年俊惠和丈夫都會重複上演「你別來呀——啊,我是不會再去了」這樣的戲碼,可丈夫還是一年接一年地參加了聚會,俊惠自然也沒法開口問出「那你為什麼要來?」這種話。

「我們當時倒是快樂無比,可對大人們來說就不全是那樣了吧。」樹里對並肩走著的雄一郎說。這時,兩人從電車站坐上的公共汽車上下來,走在陰沉沉的天空下。

「我覺得一定也有些爸爸是不開心的。」

「要是那樣的話,別去參加聚會不就好了。」樹里說出了和雄一郎媽媽同樣的話語。

雄一郎突然想起來了,樹里的爸爸從某一年起突然不參加聚會了,但他覺得還是不提此事為好,於是默不作聲地繼續穿行在冷冷的空氣中。

從大馬路上拐彎後,眼前立刻出現了一條沒有修整過的土路。筆直延伸的道路兩邊是一排樹葉凋零的大樹,記憶中的情景竟如此清晰地再現眼前,雄一郎感到一陣眩暈。

在雄一郎的記憶中,廣闊無比的大地上只建有一座超級巨大的房屋,而實際並非如此。在一片開闊的住宅用地上有好多座規模相似的山莊,彼此間隔一段距離。走過兩側樹木林立的土路,到處可以看到寫有姓名的山莊指引牌,令兩人大吃一驚的是,其中一塊牌子上竟寫著「早坂」,還注有「2031」的門牌號。

「這姓名牌是不是說明山莊還歸早坂家所有啊?你媽媽提過這事嗎?」

「媽媽說他們把山莊賣了,所以聯繫不上了。不過那是很早以前跟我說的。」

「那也是撒謊吧。」

「我上初中的時候和彈通過幾封信。後來有封信說是地址錯誤給退回來了,我當時想他們是不是搬家了,要是搬家的話,是不是把那山莊也賣了?」

「也許指示牌就那麼留著了。」

烏雲密布的天空下土路顯得更加幽暗,兩人不覺加快了步伐。

按照「早坂」指示牌的引導,雄一郎和樹里來到了那座從前夏日裡流連忘返的山莊。

這是一座穩重結實的高級屋宅,現在看起來無論庭院還是屋宅本身都算規模較大的,但還是比記憶中的顯得小些。在雄一郎的記憶中,山莊有大型旅館那麼寬敞,舉行燒烤活動和篝火晚會的庭院有學校的操場那麼開闊。從修剪齊整的籬笆牆處有一條彎彎的石子路通向山莊,遠遠看去那座木頭房屋悄無聲息、沒有人氣。

「從前周圍沒這麼多樹呀。」雖然山莊庭院入口沒有正式的大門,樹里在踏上石子路前還是猛地停下了腳步,彷彿前面有一座看不見的透明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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