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否認,憤怒,然後是抑鬱,這是病人被告知患有癌症後直到接受這一事實要經歷的三個階段,樹里想不起來是在哪兒聽到這個說法的。聽了媽媽的那番話後,樹里感覺自己也經歷了同樣的情感遷移。雖然聽之前下了決心無論什麼情況都會接受,可聽著聽著這種決心很快就崩潰瓦解了。一開始聽賢人講述時,自己是持否定態度的,不願承認那些事實;聽了媽媽的話後,心裡又湧起一種不可遏制的憤怒。

樹里想喊出來,為什麼一直沉默到現在?又為什麼不隱瞞到底?可哪句話都無法恰如其分地傳遞出內心的憤怒,樹里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怒,她甚至想到了處於青春逆反期的孩子常說的台詞「為什麼要生下我?!」,可又覺得這個說法有些好笑。樹里並不是埋怨生下自己的父母,對於不能生育的夫婦為了得到孩子的那種不顧一切的心情,樹里現在也是感同身受的。當知道有可能生不了孩子的瞬間,樹里才驚覺自己是如此強烈地渴望孩子,這種渴望和想得到某件衣服、餓了想吃東西的欲求完全不同,樹里已經飽嘗了這種心急如焚、揮之不去的想望。樹里討厭自己看到帶著孩子的夫婦就會心生羨慕之情,因此很容易理解媽媽年輕時的選擇。在成為自己媽媽之前的那個名叫「船渡涼子」的女子,在渴望孩子的煩惱中,憑藉著從客戶那裡得來的一條消息,把希望寄托在一個不知能否信賴的診所。樹里能夠深切地體會當年比現在的自己還大上好幾歲的涼子內心的痛苦、憤怒、不安、恐懼、迷茫,還有那一絲希冀。

這以後就該抑鬱了吧,樹里以一種旁觀的態度,略帶幾分調侃地預想著自己的將來,同時決定在抑鬱到來之前要和媽媽好好聊幾次,有些事情必須問清楚,必須再好好談一談,直到自己接受為止。

船渡涼子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初決定不在大學附屬醫院接受治療,而是依靠一家名不見經傳的診所時的情景,一切都歷歷在目。

診所「一定程度地公開捐精人信息」的規定對於涼子來說意義重大,因為這麼一來就有可能選擇與丈夫類似的捐精人了。高高瘦瘦、頭髮和眼睛的顏色不是純黑而是偏褐色的,涼子認為要是能找到與丈夫的這些特徵相符的人選,比起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要強百倍。因此提議去診所諮詢的是涼子,而不是她丈夫。

去診所探訪後涼子吃驚地發現,文檔里收錄的捐精人信息比預想的多得多。不僅有身高體重,甚至還有最終學歷、興趣、特長、現在的職業等等。診所方面還出示了每個捐精人必須提交的個人信息樣本,上面有身高體重血型等詳細數據、有無子女以及人數、學歷經歷、有無正在服用的藥物以及種類、有無骨折及手術的經歷、有無刺青、有無使用違禁藥品的經歷以及種類、優勢學科、興趣特長,甚至還有運動、音樂、藝術領域特長的填寫及其證明的項目,看到這裡涼子不禁莞爾一笑。病歷方面則要求得更加詳細,包括本人在內的家族三代的病史,在有無遺傳缺陷的欄目下有一長串涼子聞所未聞的病名,以供選擇打鉤。

也許大學附屬醫院也有這樣細緻的數據調查吧,可涼子夫婦在之前去過的那家並未見到類似的文檔。在這家診所里,捐精人通過了上述信息調查後,還要接受專業醫生的面試,通過後才可以進行捐精登記,診所里一名比大學附屬醫院的護士更和藹友善、富有人情味的接待員這麼告訴涼子的。

診所里環境整潔,但絕不是冷冰冰的。小碎花圖案的奶白色窗帘,苔綠色的布藝沙發,牆上掛著沃霍爾 的版畫。供人翻閱的不是健康或醫學雜誌之類,而是時尚雜誌。涼子很意外地發覺在這裡自己不是病人,而是顧客。在醫生和病人的關係中,總感覺病人是弱勢一方,而在這裡彼此的關係是對等的,這真是一種冰水激面般的衝擊。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涼子做了決定。

還遠沒到夏季休假的時間,輕井澤大街上已是人頭涌動。在一家臨街的咖啡館裡,涼子讓丈夫談談他的感受。「比我們之前去的醫院要好吧。」丈夫有些艱難地吐出了這句話,之所以「艱難」,涼子當時認為是丈夫選詞謹慎的緣故。

「我也覺得是!」聽到丈夫和自己感覺相同,涼子興奮地喊了一聲,看到丈夫示意自己小點聲後,涼子壓低了聲音繼續說,「比大學附屬醫院好多了。雖說費用要高些,可也感覺是多買了份安心。還有,最難得的是我們沒被當作病人看待。」

「這一點我也感受到啦。」丈夫點頭贊同。

一周後,涼子向公司請了假,瞞著丈夫一個人去了診所。涼子此去不是接受診療,而是抱著一名「正式顧客」的心態去行使探聽更詳細信息的權利。涼子並未強烈意識到這點,不過這麼一來讓她原本緊張的內心放鬆了許多。和原先在大學附屬醫院的經歷比起來,涼子的感受截然不同:去大學附屬醫院得先預約,會診當天面對那個想匆忙結束話題的醫生,涼子曾非常焦慮地在意過自己的措辭,害怕自己說得過頭了;而在這裡,預約會面的一個小時內,什麼都能徹徹底底地聊,甚至那種大可付諸一笑的小小的不安情緒也可大膽傾訴。

那一天,涼子在候診室里遇見了早坂碧。

碧正在讀一本包了書皮的文庫本 ,被叫到名字後進了診療室。看著她走進去的涼子打算和她說上幾句話,事後涼子認為當時的自己已經陷入了一種興奮狀態。碧從診療室出來後,是涼子主動搭話的,說自己預約了四十分鐘的面談,如果碧不著急,能否在面談後聊幾句。碧顯出有些吃驚的樣子,但還是微笑著告訴涼子大街上一家咖啡館的名字,並說自己會在那裡等候。兩人熟悉後,碧曾笑著描述涼子當時的狀態:「一副背水一戰的架勢,讓人沒法拒絕。」

在碧指定的那家咖啡館裡,涼子了解到碧和自己有著驚人的相似經歷。年齡相近、結婚年限也接近、兩人都住在城裡、都是因為丈夫一方的原因不能生孩子。碧比涼子早來診所,已有過兩次治療經歷,但進展不順利,目前正在進行第三次挑戰。涼子很感激第一次見面碧就能推心置腹地說出這些,暗自覺得兩人可能會成為特別要好的朋友,於是提出互留聯繫方式,碧也沒拒絕。

那天碧說等丈夫下班後過來,他們夫妻會在輕井澤的一家飯店留宿,於是涼子便和她在咖啡館分了手。

最終涼子的丈夫是在這之後不到半年時,同意在那家診所接受治療的。這段時間船渡和早坂兩家人交往甚密,早坂碧懷孕的消息是促成涼子丈夫做決定的契機。至少那時候的涼子是這麼想的,丈夫說出「我們也試試吧」正是因為近距離見證了早坂夫婦的喜悅。

「事實上並非如此吧。」聽了媽媽的這番話,樹里小聲囁嚅著。關於爸爸的記憶一年比一年淡薄,現在已沒法清晰地想起他的模樣,卻能切切實實地理解他當時的心情。樹里認為自己至少比年輕的船渡涼子更能理解。

當爸爸說比之前的醫院要好的時候,那種費力表達的情形,樹里想像得出那一定是爸爸自卑的表現。從那一刻起他已完全依賴於涼子的判斷了,把決定權交給了那個抓住一線希望正準備向前邁進的健康年輕的妻子。朋友夫婦的成功對於他來說,不是向前踏出一步的契機,而是再也不能回頭的「斷崖」。這或許只是自己想太多了,當然樹里也沒法把這種想像告訴媽媽,她說不出口。可是媽媽肯定知道吧,因為她剛才說「那個時候是那麼想的」。樹里突然有些好奇早坂夫婦後來怎麼樣了,於是把自己想到的直接開口問了媽媽:「難道早坂夫婦就是彈的爸爸媽媽?」

「是啊。」媽媽回答,接著又說,「正如我預料過的,我們成了關係極好的朋友,直到某個時期。」

「某個時期?是到聚會結束嗎?」

媽媽既沒肯定也沒否認,在樹里的敦促下,繼續講述往事。

捐精人是和丈夫一起選擇的,選的是盡量與丈夫相似的人。個子高高瘦瘦、運動能力比藝術才能突出、瞳孔和頭髮是褐色的。在選擇學歷時,涼子內心掠過一陣莫名的緊張,一直以來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訴她,僅用學歷判斷一個人是多麼的愚蠢,涼子也自認不會光憑學歷去判斷人的能力。即便涼子自己,雖說是私立大學畢業的,但也不是一流的大學。可是當眼前同時出現國立、公立、私立大學以及職業高中的選項時,涼子發覺自己還是在試圖做出某種判斷,比起名不見經傳的大學,自己終究還是傾向於選擇名校畢業的捐精人。看得出丈夫也是一樣的想法,他也想選擇一個比自己優秀的人。

自從第一次造訪輕井澤的診所起,自己就陷入一種輕度亢奮狀態,關於這一點涼子是後來才意識到的。在選擇捐精人的時候並沒有感覺,也沒有想過丈夫當時說不定也處於亢奮狀態。不是作為病人而是作為顧客在做選擇,不知不覺兩人都對選擇權投入了極大的熱情,當時的心態誇張點說覺得自己擁有主宰一切的能力,最起碼知道決定權在自己手裡,有一種奇妙的萬能感。當多年以後的現在,女兒問起這些事時,涼子當然沒有把當時的狀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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