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斯德哥爾摩,2007

當你回首往事的時候,有時,你可以確認一個新階段的開始,即使當時看起來,日子像往常一樣,還是一天天地過。

對索菲婭·柴德蘭來說,這個新階段發生在紐約之行之後。當聖誕節來臨的時候,她的私生活越來越多地佔用著她的精力。

度假回來後的第一天,她決定給稅務局打電話,索要一個人的詳細信息,她曾經認為她對這個人無所不知。

稅務局只需要她提供身份證號,就能把他們手上關於拉斯·馬格努斯·彼得松的所有信息發給她。

她為什麼等到今天呢?

她是不想知道嗎?

還是她已經認識到了?

製藥公司的人不知道她要找的拉斯·彼得松是誰,但是當她堅持時,他們就給她轉接了銷售部門。

接線員很樂意幫忙,她力所能及地幫助索菲婭。一番搜索之後,她找到了一個名叫馬格努斯·彼得松的傢伙,但是他八年多以前就離開公司了,而且他只在位於漢堡的德國公司工作了很短的時間。

他們手上他最新的地址是在薩爾特舍巴登的帕爾納斯瓦根。

她直接掛斷了電話,拿出那張寫有她在拉斯手機里發現的未知電話的紙。地址簿上說這個號碼屬於一個名叫米婭·彼得松的女人,住在薩爾特舍巴登的帕爾納斯瓦根。那個地址下面還有一個電話,是一個名叫彼得松花店的電話,地址在菲斯克塞特拉。儘管她已經意識到她在跟別人共享拉斯,但是她還是寧願相信這只是個巨大的錯誤。

希望不是同一個拉斯。

她彷彿站在一條走廊里,面前的門一扇接著一扇打開。突然之間,所有的門都開了,她看到走廊一直延伸過去,就在遠處,她看到了真相。

就在那一刻,她看清了一切,明白了一切,一切都變得清清楚楚了。

拉斯有兩個家庭。一個在薩爾特舍巴登,另一個,是跟她一起在索德馬爾姆的公寓里。

很明顯,她應該老早就意識到的。

他粗糙的雙手說明他經常干粗活,儘管他自稱在辦公室里上班。

不安和嫉妒撕咬著她,她知道自己不能進行邏輯思考了。她是唯一沒搞明白這一切的人嗎?

他需要幫助,她想。但是她幫不了他。

她不能拯救他這樣的人,即使他真需要救贖的話。

她站起身,走進書房,開始翻看他的抽屜。她不知道自己希望找到什麼,但是總該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她了解,這個跟她一起生活的男人到底是誰。

她在一些印著製藥公司標識的小冊子下面,找到了一封南斯德哥爾摩醫院寄來的信。她把信抽出來,讀起來。

這是一份預約通知,已經是九年前的了。信上說拉斯·馬格努斯·彼得松被安排在泌尿科接受絕育手術。

起初,她完全不明白,然後,她才認識到拉斯絕育了,在九年前。

所以,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想要個孩子,卻始終生不出。他在紐約說的話,不僅僅是謊言,那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彷彿有人在她胸口綁了一根繩子,越拉越緊,她感覺自己快要暈厥了。她見過恐慌發作的病人,她知道自己正在經歷同樣的事。

但是,無論頭腦多麼清晰,她依然感到害怕。

我要死了嗎?她想。緊接著,一切都變成漆黑一片了。

二十八號這天是周五,她來到了菲斯克塞特拉。天空正下著雨夾雪,哈馬比工廠那側的溫度計顯示,氣溫只是稍稍高出零度。

她把車停在船塢旁,步行朝市中心走去。

她想知道但還不知道的是什麼?

她猜自己只是想見見那個未知的女人吧,就這麼簡單。

可是,當現在她獨自站在廣場上時,心裡卻沒那麼有底氣了。她猶豫了,但是如果沒有完成任務就回家,這些想法只會繼續撕咬她。

她堅定地走進花店,卻失望地發現,站在櫃檯後面的是一個二十到二十五歲之間的小姑娘。

「您好,聖誕快樂!」姑娘繞過櫃檯,朝索菲婭走過來,「您需要什麼樣的花?」

索菲婭猶豫了一下,然後轉身打算離開,但正在這時,花店的後門開了,一位美麗的黑髮女人走了進來。她五十多歲的樣子,左胸前的名牌上刻著「米婭」兩個字。

這個女人跟索菲婭差不多高,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索菲婭不停地看著這兩個女人,她們是那麼相像。

她們是母女。

在這個年輕女人身上,她能清楚地看到拉斯的影子。

他略微彎曲的鷹鉤鼻和瓜子臉。

「請問,您需要什麼樣的花?」小姑娘打破了尷尬的沉默,索菲婭朝她轉過身去。

「給我的……」索菲婭哽住了,「給我的父母。是的,今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小姑娘走到玻璃櫥櫃邊,裡面放著剪好的花束。

「我覺得這些應該合適吧?」

五分鐘後,索菲婭走進彼得松花店旁邊的報刊亭,買了一大杯咖啡和一個肉桂麵包。她在一個能看到廣場的長椅上坐下來,喝了一口咖啡。

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

小姑娘給她準備花束的時候,米婭回到了儲物室。然後什麼也沒有發生。索菲婭想,她應該付錢了,但並不是十分確定。她一定付錢了,因為沒人追出來。她還記得門上小鈴鐺的聲音,還有踩在雪地上的嘎吱聲。她想到了拉斯,她越是想他,就覺得他越不真實。

她把花束揉成一團,塞進了銀行外面的垃圾桶里。接著,她把咖啡也塞進去了,咖啡毫無味道,甚至不能讓她暖和起來。

愚蠢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她竭力不讓它們流出來。她把臉埋在手掌里,儘力想些拉斯和米婭之外的事情。

米婭,她一直跟拉斯做愛。那個女孩,是拉斯的女兒?他的孩子。他卻不願跟她要個孩子。她想起了盧·里德的唱片,他在紐約的酒店餐廳里為她放的。她現在明白了,那一定是他在薩爾特舍巴登的收藏,他跟米婭一起聽過。

索菲婭把頭向後仰,不讓淚水從臉頰上流下。她知道她必須結束和拉斯的關係。不會再有任何瓜葛了。沒有想念,不再擔心,什麼都沒了。讓他自己照顧自己吧,但是對她來說,他已經死了。

有時候,為了活下去,你必須拋開生活中的一些東西。她之前已經做過了。

但是,首先,她還要先做一件事。無論這會讓她感到多痛苦。

她要看到他們在一起,拉斯、米婭和他們的女兒。

她知道自己必須看到,不然她會一直想著他們。一家人在一起的溫馨畫面會一直纏著她,她很清楚這點。她需要直面它。

新年前的幾天里,索菲婭·柴德蘭沒做什麼事。她只跟拉斯談過一次,整個談話不超過三十秒。

新年前夜,十一點鐘,索菲婭驅車來到薩爾特舍巴登。她很快就找到了帕爾納斯瓦根。

她把車停在離這棟大房子一百米遠的地方,然後走回車道。這是一棟兩層別墅,白色的山牆蓋板,還有一個修整得很好的大花園。拉斯的車就停在車庫前。

她繞過車庫,來到房子後面。在幾棵樹的掩護下,她可以透過碩大的落地窗清楚地看到裡面的情形。黃色的燈光既舒適又溫暖。

她看到拉斯拿著一瓶香檳進了客廳,同時朝身後的房間喊話。

花店裡的那個美麗的黑髮女人端著一盤香檳酒杯進來了。女兒也從隔壁房間里出來了,跟她一起的還有一個長得很像拉斯的年輕人。

他還有一個兒子?兩個孩子?儘管現在他們已經長大了。

他們在那張大沙發上坐下,拉斯為他們每一個人倒上香檳,他們面帶微笑,幹了一杯。

三十分鐘里,索菲婭像癱瘓了一樣,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這場有趣的表演。

這既真實,同時又那麼虛偽。

她想起曾經參觀過的一家中國劇院。那是一次令人不安的經歷,從舞台後面看舞台背景。從舞台前面看,那是一個酒吧或者餐館,窗外是大海和落日。一切看起來那麼真實。

但是,當她到了舞台後面,布景卻是那麼華而不實。都是用硬紙板、膠帶和夾子做成的。跟台上舒適的房間的差別太大了,她感到受騙了。

她現在看到的景象很相似。表面上溫馨感人,內在卻是虛偽欺詐。

臨近午夜時分,她看到幸福的一家人站起來,打算再次乾杯,她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的號碼。她看到他稍作遲疑,意識到他把手機調成振動了。

他說了什麼,然後上了樓。她看到一扇窗戶後面亮了燈,幾秒鐘後,她的手機響了。

「嗨,親愛的。新年快樂!你在做什麼?」她聽得出,他在儘力顯得壓抑。當然,因為他還在德國的辦公室呢,新年前夜還要工作。

她還未開口說話,就不得不把手機移到一邊,嘔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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