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末,「司各特」掃蕩了林肯頓,留下一片哀鴻。這場風暴雖然不大,但格外強勁,我家儘管倖免,但我們的日常生活卻被打亂了。社區活動中心和小學都嚴重受損,我的活動範圍被限定在農場之內。我慶幸自己竟能交上這樣的好運——這樣我就可以多跟薩拉特待在一起了。
一天,我在木屋裡找到薩拉特,發現她正在釘地板。我的父母頭天晚上出去參加聚會了,舉辦者是剛剛形成氣候的「新統一主義者聯盟」南方分支,當時,他們是首批宣稱和平等同於勝利的群體之一。我的父母決定在亞特蘭大過夜,姑媽和我得以獨享農場。
我看見她跪在那兒,緊挨著她此前拆掉地板露出泥土的地方。她的身旁放著一摞嶄新的仿松木地板。
「你在幹嗎呢?」我問道。
「把地板裝回去,」她說,「要是再拆一塊木頭,這座木屋就要倒了。」
「我能幫忙嗎?」
「當然。」她招手示意我過去。我坐上她的膝頭,她往我手裡塞了一把榔頭,她扶著釘子。
「先輕輕來一下,定好位置,再用力一敲,讓它砸進去。」她說。
我試了一下,但根本不敢使力,怕榔頭會落偏,砸到她的手。後來,我猛地一錘,釘子終於進去了,卻是斜的,木頭被釘得裂了縫。
「有進步,有進步,」我的姑媽說,「起碼見效了。」
她於是就讓我在那塊釘壞的木板上練習,直到熟練為止。不出半小時,我就在木板上釘進了無數顆釘子,把它牢牢釘在地板上,任何力量也無法撼動。望著自己的大作,我露出了笑容。
到了中午,我們已經把地上的空缺填了一半,正午的酷熱讓我精疲力竭。她提議去河裡涼快涼快。她輕而易舉地抱起我,把我扛在肩上,帶我來到領地東側,翻過防波堤,向外走去,一直走到那些發育不良的樹木與水面交界的地方。
我們停在一處河灘上,與柳林隔了一片綿軟的泥灘。我們坐了一陣子,姑媽剛剛走了那麼遠的路,需要歇歇。我把手深深地插進泥土裡。我們剛開始來河邊玩時,有一回,我發現她喜歡裸泳。她第一次脫下衣服,是在水裡,怕自己身上的傷疤會嚇著我。但我其實一點也不害怕——那些傷疤,我在上次偷看她時都見過了,就在她剛來我家不久的那天夜裡。於是,我也脫去了衣服。自那之後,我就再也無法想像人怎麼能穿著衣服入水了。
我們在垂柳和隔離牆投下的陰影中暢遊。有一次,我們在河裡嬉戲時,我問她那堵牆為什麼會在這兒。她說牆裡的人都染了病,所以人們建了這堵牆,防止更多的人受到感染。我問她那是什麼病。她說是一種不治之症,人們會不由自主地把這病傳給下一代,下一代會傳給再下一代。
東面,有一名衛兵在瞭望塔上張望。我沖他揮揮手,但他沒有回應。一開始,我怕那些衛兵,不過姑媽跟我說,他們都不是真人,只是一雙眼睛,既不能傷人,也無法為任何人或任何東西提供幫助。於是,我想到他們時,就會像想起媽媽畫在牆上的火柴棍小人兒一樣,完全克服了恐懼。
我們渾身赤裸地待在岸邊,在陽光下晒乾身體。即便此時,她的身體也依然令我稱奇:她的大臂和肩膀上有一道道傷疤,宛如奇異的溝壑,看上去像壞死了一般,比她身上任何部位都更蒼白;她的乳房和肚腩下垂得厲害;腦袋剃得光光的。在她身邊,我相信任何東西都無法傷害我們,無論是河流、高牆,還是高牆背後的東西。
「達娜是你姐姐嗎?」我問。這個問題已經在我腦中縈繞了數周,從那晚我聽見她和爸爸說話時提到了達娜這個名字時開始。我知道樓梯牆上的照片中,有一張屬於我的另一位姑媽,但我的父母沒跟我講過多少關於她的事。
這個問題似乎問得她措手不及。
「沒錯,」她說,「她是我姐姐,你爸爸的妹妹。」
「她住在亞特蘭大嗎?」
「不,她死了。」
「怎麼死的呢?」我問。
「你知道那些有時會在這附近打轉的『鳥』吧?」
「當然啦。」
「嗯,它們現在是空的,什麼也做不了了,只能飛來飛去,一直飛到太陽能板崩潰或機翼折損為止,最終墜毀在某塊田地里。但在你出生之前,它們曾是一種武器,會從肚子里投下炸彈。」
這聽起來實在太荒唐了——「鳥」肚子里居然能投下炸彈。但我相信這是真的,就像相信土裡真的有過一種彎彎曲曲的生物,相信世上真的存在過一種帶鬍鬚的魚,相信海底真的埋葬著古老的海濱城市。她的話,我全都相信。
「你知道嗎?我姐姐,她就在這兒。」薩拉特指著河水說,「她死後,我沒把她埋在土裡,而是葬在河裡。」
「為什麼呢?」我問。
「我希望她能永遠生動。」
「要是我死了,你也會把我葬在河裡嗎?」
姑媽輕輕笑了。「那還早得很呢,」她說,「那時我早不在了。」
「那要是你死了呢?」我說,「你想讓我把你葬在河裡嗎?」
她被問住了,就跟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似的,隨後莞爾。
「嗯,」她說,「那樣我會很感激你的。」
我往她胳膊上一靠,抱住她。她是我的,我愛她。
我們從河邊回來時,看見大門口有個男人。這人穿著一身戰前那種樣式的考究西裝,戴一條綠色領帶,我過去從沒見過他。他把車停在車道上,站在門口向里張望。我們走上前去迎接他。
姑媽眼睛不好,我們都快到門口了,她才終於認出來人。她站在那裡,久久地凝視著他,臉上不帶任何錶情。
「回屋去吧,本傑明,」她說,「我很快就來。」
我問她那人是誰,但她再次命令我回屋,那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阻止了我的追問。
她打開大門,打量著面前這個男人,這個她多年不見的男人。他老了,但魅力不減。他鬢角那兩簇銀髮和同樣開始花白的濃密髭鬚猶在,還跟她多年前在辛克萊爾湖的廢墟上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一樣。
「你好,喬,」她說,「我還以為你早就不在了。」
「你好,薩拉特。」喬說。她立即聽出了他的異域口音。「很抱歉沒有早點兒來看你。我都不知道你被放出來了。」
她把他請進木屋。我從卧室窗戶里望著他們,希望能捕捉到隻言片語,但他們卻一路沉默,進屋後關上了門。
直到後來讀了她的日記,我才知道他對她說了什麼。但為時已晚。
他們坐在工作台前的凳子上。她發現他一點兒也沒變,還是像他們從前密會時一樣鎮定自若。
「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喬指指房子的方向說,「他是不是……」
「他是我侄子。」
「原來如此——你好嗎,薩拉特?」他問。
「沒死。」我的姑媽回答。
「首先,我想說,我並不知道阿爾伯特·蓋恩斯都做了些什麼。為了讓妻女安然度過戰爭時期,他很早就把她們送到布瓦吉吉帝國去了。我聽說,提審他的那些人告訴他,他們已經掌握了他妻女的行蹤,並以此要挾他。我認識他那會兒,他絕對不是個懦夫,薩拉特,而且我……」
「別說了。」她說,「無所謂了。」
喬點點頭。她明白,他和她入獄前的所有舊相識一樣,正打量著她,想從如今這個虎背熊腰、身形龐大、體無完膚的女人身上辨認出昔日那個瘦瘦高高的十幾歲少女。
終於,他開口了:「我知道他們在裡面肯定對你百般折磨,薩拉特,我實在是抱歉極了。」
「你來肯定不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說得對,」喬說,「我知道你找到了一個過去監獄裡的看守,還知道你實施了一些報復行為。」
薩拉特放聲大笑。「報復,」她重複道,「報復,報復。我只不過殺了一個人。你難道以為只有一個人傷害過我嗎?」
「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吩咐線人把其他人也找出來。」喬說,「你在糖麵包那會兒的看守大都調回內陸了。興許……」
「這就完啦?」她說,「你為什麼不幫我把他們全都揪出來呢——這你能做到吧,喬?——你不如把每個害我變成這樣的罪人都揪出來吧!幫我找到殺死我爸的人,殺死我姐的人,殺死我媽的人,害得我哥終身殘缺不全的人,把我們趕出家園的人,還有在佩興斯大開殺戒的人。你幫我把這一大幫子人都找齊吧,喬。找齊了,我才談得上報復。」
「要是我真能辦到呢?」喬問。
一束詭譎的陽光透過牆板間的縫隙灑進木屋。
「什麼意思?」我的姑媽問道。
「這些年來,我與一位北方青年過從甚密,」喬說,「他叫塔斯克,是位科學家,畢生致力於攻克一種疾病,也就是北方政府曾用來對付南卡羅來納人的那種疾病。儘管他為此付出了數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