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5年春天,我摔斷了胳膊,傷得不重,骨頭也很快就長上了,但那是我對疼痛最初的記憶。
5月,長達幾個月的煎熬已接近尾聲。新的生活格局——姑媽把自己關在我家那間木屋裡足不出戶——甚至擾亂了爸爸一貫的平靜。許多個夜晚,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貼著卧室的通風口,聽他和媽媽在樓下爭吵。「這都幾個月了,她連句話也不和我們說,」我聽見媽媽說,「連聲早安都沒有,好像我們這都不配似的。」
「時候未到嘛,」爸爸回答,「她需要時間。」
「別再那麼說了。她需要的是醫生,心理醫生,是受過訓練的那種,專門開導有她這種經歷的人。她需要幫助,但我們幫不了她。」
「『紅色月牙』來的那個人說,她得學會習慣自由。」我的爸爸說。
「你看她像在學嗎?」
後來他們吵不動了,就商量著開車去林肯頓吃消夜。媽媽不想把我單獨留在家裡,不過她以為我已經睡熟了,於是決定冒幾個小時的風險。一聽見她上樓來看我,我就跳起來,躥回床上,閉上了眼睛。
我一直等到汽車尾燈消失在鐵門外。隨後,我下了床,打開燈。
我出了房間,穿過走廊,走下樓梯,經過牆上那排褪色到無以復加的照片。照片上有我的祖父母,還有一個女人,姑媽說那是我的另一個姑媽。
其中有一張我爺爺的照片,我的名字就是照他起的。照片早已褪色,只能看出一個男人淡淡的輪廓,面孔已是一團雲霧。他懷裡還抱著個什麼東西,但那也已經無法辨認。很長時間以來,我都以為這張照片是在他死後拍的,上面是他的鬼魂。那時我已經開始相信,世上還存在著另一種年齡,那個年齡的人,甚至比活人中最老的還要老——他們已經老得沒法說話了,甚至連自言自語也做不到,都被禁錮在純粹而密實的靜謐中。
我下了樓,打算一解那個在我心頭縈繞了好幾個月的謎題。它就隱藏在我們的一間溫室里。
我出了門。花園裡的空氣罩在我身上,熱烘烘、濕答答的。安在屋側的燈一感應到我的動作就亮了,我一走開,它又自動熄滅。
我向南走,來到那一排溫室前。溫室都是用一種透明玻璃搭建的。每塊玻板里都鑲有纖細的銅絲,那是從陽光中汲取能量的元件。當時,透明太陽能板還屬於新生事物,在田納西戰線以南相當稀奇,我的媽媽為了把它們運過邊境,足足與人僵持了好幾個月,還打了無數通求人的電話。白天,它們轟鳴閃耀,夜裡則靜默無聲。而且,即便在運轉時,它們也是透明的,人可以透過玻板看到溫室里生長的植物。
園子的東南角附近,有一座閑置的溫室,也就是36號溫室。它的外立面上裝的不是玻璃,而是膠合板。「齊尼思」颶風過境時,不少溫室都受了損,需要修繕的一共有12座。後來我的媽媽想方設法,又從北方弄來一些玻璃,但只夠修繕11座溫室。這麼一來,36號溫室的外牆就只能用膠合板代替了。
我曾見過我家這位客人深夜造訪這裡。她每次進去,都帶著一兩本舊式筆記本。出來時,本子卻都不見了。
到了36號溫室前,我發現大門已經用木板釘上了,門上還掛著一把小鎖。不過屋頂上有個地方少了塊板子,我想從那兒應該能看到裡面。
屋頂太高,我爬不上去。我瞥見一把梯子靠在35號溫室一側,我的媽媽在那間溫室里種了毛茸茸的秋葵和胳膊那麼粗的茄子。我竭盡全力把梯子推離牆面,倒向36號溫室時,發出轟然巨響。我回頭瞧瞧家和木屋的方向,想看看自己有沒有驚動她,但那邊沒有任何動靜。
我爬上梯子,每爬一級,它都會輕微地左右搖晃幾下。但我曾多次見過工人用它,他們個頭可都比我大多了,於是我繼續往上爬。
爬上最高一級時,我簡直喜出望外。越過木板屋頂,我家的領地一覽無餘。而且,這裡不光能俯瞰我家,還能將周遭盡收眼底:遠處有蜿蜒的河流,茂密的樹木直接生長在水中。我向南遠眺,望見了遠方城鎮的燈火。
但在溫室里,我幾乎什麼也沒瞧見。月光在裡面投下一方銀光,只照亮了一塊裸露的泥土上淺淺的腳印。我探出身子,努力想看清月光之外的地方,但裡面卻沒有任何跡象能表明她來此的目的。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一束紅光吸引了我的視線。它來自遙遠的北面,比河對岸還要遠。我轉過頭,想找到它,但它卻倏地消失了。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梯子上,眺望著我家領地的邊緣。河流在防波堤背後涌動,發出輕柔的嘩嘩聲。不過那裡還有什麼別的東西,在對岸的夜色中略顯突兀。儘管幾乎難以辨認,不過還是能看出地平線上有一道分界線——在它的南側,是一片均勻而生硬的黑暗;而它北側的夜空則是深深淺淺,有浮雲繾綣,也有星光斑駁。
我注視著地平線上的線條,想弄清它究竟是什麼。忽然間,那道紅光再次閃現,刺眼奪目的光芒直端端地照進我的雙眼。
我倒下時,感到自己看見了一座瞭望塔的輪廓。
緊接著,滿目都是天空。梯子傾覆時,我就望著它。黑暗中,我伸出左手,想在落地時支撐一下身體。
接著,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痛順著我的胳膊向上蔓延,彷彿一柄燃燒的火劍。我躺在地上,尖聲號叫。我把頭扭向一邊,不去看那條胳膊,轉而望著車道盡頭的大門。我喊著媽媽,儘管心裡明白她根本不會聽見,我是獨自在家。
隨後,我聽見木屋那邊傳來腳步聲。她高大的身軀向我俯下身來。
我疼得直哭,求她幫幫我,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想讓她做些什麼。我只希望胳膊別再這樣灼痛。她在我身旁跪下。
「你摔斷了胳膊。」她說。
聽罷,我嚇壞了。那時,我並不知道斷裂的東西還可以復原。每次農場里摔壞了什麼——花瓶、燈泡,或者溫室的玻板——我的父母都從不修葺,他們只會把那東西扔掉,再買個新的。
「看看它。」她說。
我拒絕從命。
「看看它。」
我轉過頭去看那個灼痛的部位。看到我那條胳膊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彎折著,我暈了過去。
醒來時,我已經在自己床上了。她坐在我床邊。
「把這個吃了,」她說著,遞給我幾片白色的藥片,「它能幫你止痛。」
我吞下藥片,不出幾分鐘,便感到通身洋溢著一種陌生的欣喜,一股熱量從胃裡湧向每根指頭。
「還疼嗎?」她問。
我搖搖頭。周遭的世界在我眼中變得朦朦朧朧、影影綽綽,不過我的胳膊倒是不疼了。
「你在那兒幹嗎呢?」
「我想朝溫室里看。」我說。
「為什麼呢?」
「我看你有時會去,就想弄清你在裡面幹嗎。」
我知道這會惹她生氣,不過我想,我要是撒謊,她肯定會更生氣,而且我十分確信她能看出我有沒有撒謊。
不過,她看上去並不惱怒,也沒有回話。相反,我覺得自己似乎在她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絲欽佩,不過轉瞬即逝。
「你是從梯子上摔下來的?」她問。
「是啊。」
她笑道:「你還真是你爸的兒子。」
我回頭看看受傷的胳膊,發現它已經被筆直地固定在一塊木板上,一些碎布條把胳膊和木板綁在一起。
我的胳膊儼然一副粗製濫造的假肢,我開始疑心這條胳膊會不會就此廢掉了。父母帶我去林肯頓和其他孩子玩鞦韆或打籃球時,我可從沒見過哪個男生有木製的假肢。
「你以前骨折過嗎?」她問我。這個蠢問題令我十分光火——顯然沒有嘛,我身上又沒有留下別的夾板。
「沒有。」我說道,試著去抬胳膊,但連接大腦和手臂的那根神經就跟斷了似的。
「我動不了這隻胳膊。」我說。
「會好的,」她回答,「夾板能把斷骨接上。骨頭怎麼斷的不重要,怎麼接的才重要。」
「很抱歉我偷看了你的東西,女士。」我說。
她搖搖頭。「別這麼叫我,」她說,「我的名字是薩拉特。」
「對不起,薩拉特。」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呢?」她問我。
「只是因為好奇。」
「永遠不要為此道歉,」她說,「生命的全部意義,就在於好奇。」
我們聽見門鈴響了,鐵門開了。我知道是我的父母回來了,儘管我害怕他們在得知我乾的好事之後會大驚小怪,但又感到自己彷彿置身事外,那種陌生的欣喜還包裹著我。
我的媽媽上了樓,一看見我,眼睛立刻瞪得像一對銅鈴。
「你幹了什麼呀?」她一遍一遍地問。一時間,見她完全沒注意我的小姨,我還以為她是在問我。隨後,肯定是某個興師問罪的揣測在她腦中油然而生,於是她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