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她闖進我生活的那天。
在我家領地的邊緣,有一道鐵門,就立在公路和我家車道交會的路口上。媽媽在得知自己懷孕後請人豎起了這道門。她還請來一些工人,在防波堤的牆根上又澆築了一層混凝土。她甚至還讓他們在房子周圍也立了一小圈尖木柵欄,用這道設施把我們與溫室以及領地上的其他區域隔開。爸爸說這是小題大做,寶寶又不是玻璃做的。但媽媽,這個曾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機會做母親的女人,依然堅持己見。爸爸說,有時她會整夜整夜不睡,設想著命運與惡魔將怎樣串通一氣,奪走她唯一的孩子,直到天亮。
那兩扇門上,裝飾著捲曲盤繞的鐵花,關起門來,兩扇門上的花紋就會拼出一個菠蘿的輪廓。門邊立著一個舊式郵箱,是件陳年古董,屬於那個還有政府郵政的年代。郵箱上立了個木質的裝飾牌匾,上面寫著:卡琳娜和西蒙·切斯特納特。
有一回,爸爸犯了迷糊,把車開到大門時忘了按鈴,結果一不小心把車子撞在門上。後果並不嚴重——他從來不會開得太快——我們沒有受傷,但自那之後,我的媽媽就叫他別再開車出去了。爸爸大多數日子裡都狀態不錯,如果只拉拉家常的話,你根本就不會察覺他曾有過怎樣的經歷。但媽媽說,那團迷霧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回到他腦中,把他從現實中拉出去。就連健康的頭腦,也有糊塗的時候,更別說受過傷的了。反正這事就是說不準。
一樓的客廳里有個蜂鳴器,大門一開就會響。媽媽實在受不了那種尖銳的聲音,不久前讓人把鈴聲改得稍微悅耳了些,變成兩聲鐘鳴伴著一陣輕柔的沙沙聲,像微風中婆娑的樹葉。陌生人到來的那天夜裡,我聽見了那兩聲鐘鳴,我爬下床,奔到樓下。
爸爸站在門口的台階上。車道在我家房子門前繞了個圈,把媽媽的玫瑰園圍在中間,那些玫瑰是淡粉色的。許多客人都說,這些花在整個南方都絕無僅有,是庇佑切斯特納特一家的神力讓它們得以存活。
我站在爸爸身旁,望著開來的車。時值隆冬,我當時六歲。這一切,我都還記得。
「你該睡了,」爸爸說,「你再不睡,明天該讓媽媽不省心了。」
但我不斷央求,他也無暇爭辯,注意力完全被漸漸開近的車和新來的客人吸引了。我躲在他背後,偷偷往外看,對這個已經讓我的父母爭執了好幾周的陌生人滿心好奇。
車停在屋前。柏油路是新鋪的,輪胎壓在上面,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媽媽下車時,顯得心力交瘁。
我之前見過她這副模樣——那是在上一年冬天,「齊尼思」風暴席捲了這裡,摧毀了溫室。我家的房子是用精細的紅磚砌成的,經受住了風暴的考驗,但整個領地上卻布滿了碎玻璃碴兒,太陽能板也被破壞得扭曲開裂。媽媽連續奮戰五天五夜,與工人們一道修繕受損的設施。我還記得當時她臉上那種精疲力盡的神情。在那些時候,我會感到她其實也暗自希望爸爸的身子不那麼虛弱,能幫她分擔些家務;或許還會希望他的心智能恢複得更好,不光會與人愉快地交談,還能把要緊的事記在心裡,不再墮入那種雲里霧裡的狀態。有時候,要是我不願睡覺,或是跑到院子里的禁地玩耍,媽媽就會呵斥我。那似乎是一種雙重發泄,一是為了斥責我;二是因為她十分氣惱,因為每次都得由她一個人來呵斥。
右側的車門開了,下來一個虎背熊腰、躬腰駝背的身影。她是如此魁偉,身軀遮蔽了車道上的路燈,一時間,她在我眼中就像一堵有手有腳的黑牆。
「歡迎回家,薩拉特!」我的媽媽說。
陌生人緩緩走到燈光之外。我的爸爸走下前廊,顯得困惑不已,雙眼眯成一條縫,似乎竭力想看清遠方的什麼東西。
「西蒙,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媽媽說,「你難道不記得你妹妹了?過來抱抱她。」
我的爸爸走上前去,擁抱了她。她感到他的雙臂環繞著自己,於是渾身緊繃,也沒有回抱他。爸爸鬆開她時,淚水湧上了眼眶,但那個陌生人卻用一種我從沒見過的目光瞧著他。她的眼神中,有一種暴虐的殷切,彷彿記起了某件曾經充滿柔情、如今卻已面目全非的東西。她望著他,彷彿他的臉是一副石膏面具,是她在改頭換面之前比照自己的面孔鑄造的。
我跑上前去,想湊近瞧瞧我們的客人,卻又害怕地躲在媽媽的裙子後面不敢出來。
「本傑明,這是薩拉特,」她說,把我從身後拽出來,「她是你的姑媽。」
我注視著面前這個小山般的女人,驚得說不出話來。我見過一次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應該只有十來歲,瘦削、光頭,臉上掛著邪魅的笑。跟我面前這位簡直判若兩人。這女人身形肥胖,肚子綳在髒兮兮的灰色T恤里,而且不只如此,她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太大了——四肢活像粗壯的樹榦,鼻子又扁又寬。
我聽說她是爸爸的妹妹,甚至還不到30歲——但她卻比他顯老,甚至比我的媽媽還老。我那時還小,以為人只有三種年齡——跟我一樣幼小,像我的父母一樣成熟,或者特別特別老,像我北方的外祖父母,還有那些來拜訪我爸爸的黑衣老婦人一樣。但這個女人無法歸入任何一類。
媽媽把我推到客人面前。我等著她把我舉起來——像其他客人那樣抱我、捏我的臉蛋。到這所房子里來的客人,很少有不給我帶禮物的,那些穿黑衣服的老婦人——喊我「奇蹟中的奇蹟」——時常把我拉到一旁,往我手裡塞嶄新的百元大鈔。但這個客人什麼也沒做。我不知所措,只好抱了抱她的腿。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
「他早該上床睡覺了,」媽媽把我抱起來說,「我得帶他上樓。進來吧,薩拉特,進來。」
客人卻環顧著這所房子,彷彿它是用荊棘修築的。
「這是誰家的房子?」她問。
「是我們的,薩拉特。」我的媽媽說,「是你的。後來光景好了些,我們就把老房子拆了,幾年前的事了,就在……」她頓了頓,「快進屋吧。」
但薩拉特卻朝另一個方向望去,她的目光停留在領地東側,那邊,在三座溫室和過去那間木屋背後,有一道蜿蜒的防波堤向南延伸。
「這堵牆怎麼會在這兒?」她問。
「你是說防波堤嗎?那是我們2091年左右修的,」我的媽媽說,「以前河水一年會泛濫三四次,總是沖毀溫室。」
「河根本不經過那兒,」客人說,「那邊離河岸還有10英里呢。我過去老在那兒散步。」
「薩拉特,河會改道的,」我的媽媽說,「那片地早被河水淹了。」
我似乎看到她臉上閃過一絲劇痛,但轉瞬即逝。
她似乎完全瞧不上我們的家。別人都說,整個北喬治亞都沒有比切斯特納特家更精美的宅邸了,她卻全然視而不見。
「我們給你準備了個房間,」我的爸爸說,「是個漂亮的房間。」他看看我的媽媽,媽媽點了點頭。
「沒錯,房間很棒。」媽媽說,「我想你會喜歡的,薩拉特。從那兒能看到河,跟你從前的房間一樣。」
一聽到「河」字,客人的身體似乎輕微地收縮了一下,彷彿這個字觸發了她體內深藏的某種防禦機制。我那時還不知道水曾給她帶來過怎樣的折磨。
她指指那間老舊的木屋,說:「我要住那兒。」
「薩拉特,」媽媽央求道,「那裡面什麼也沒有,只有廢棄的玻板和用剩的木材。快進來吧。」
「我住那兒就行了。」
我看見媽媽瞧著爸爸,而爸爸絲毫不認為客人的要求有什麼離譜。我拿不准他究竟是聽見了這話,還是又神遊到九霄雲外去了。
「行吧,薩拉特。」我的媽媽說,「你怎麼舒服怎麼來。我們會把那張空床從地下室里搬出來,再給你拿點床單什麼的。」
「不用,」她說,「現在這樣就行。」接著,她就穿過玫瑰叢,走進那間木屋。我以前只知道那是園丁用來存放割草機的地方。
我觀察著她的步態。她膝蓋僵直,拖著步子,幾乎連腳都不抬。她讓我想起了我養的烏龜,它每邁出一步,都彷彿一個痛苦而審慎的壯舉。我想整晚不睡,弄清她究竟會不會在那座歪歪倒倒的破舊木屋裡歇息,但無奈媽媽叫我趕快回床上去。
我的房間面朝玫瑰園和車道。從我屋裡向外望,看不見房子東面的木屋。媽媽總是把我的卧室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我在裡面只能隱約聽見嗡嗡的太陽能板和潺潺的流水的聲音。但我還是躺在黑暗中聆聽。我家這位客人進屋後不久,裡面就傳來一陣劇烈的咔咔聲,整座小屋彷彿都要傾圮了。
終於,我聽見父母在低聲爭執。我一個字也聽不清,但能聽出兩人在爭吵——有些話語尖刻刺耳,都是從我媽媽的嘴裡說出來的。據我所知,爸爸從來都是平靜安詳的,不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他都始終穩如泰山。別的大人對待他的方式——要麼同情心泛濫,要麼頗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