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2086.10 4

他們被趕上呼嘯的飛行巨獸,押往糖麵包監獄。每個人都被銬著坐在地板上,靠在一起。他們蒙著眼罩,塞著耳塞,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犯人們用每個毛孔捕捉著蛛絲馬跡,想摸清自己乘坐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它巨大的金屬艙在某個秘密空港的柏油跑道上停得太久,曬得滾燙,但起飛之後,艙內又驟然變得冰冷刺骨。誰要是開口討水或要求鬆開鎖鏈,非但得不到,身上還會招來別的東西——硬邦邦的槍托,或金屬包頭的靴子。於是犯人只好閉嘴。

一具具軀殼如人偶般緘默,掠過佛羅里達海上空。

水面上只露出個山尖,便是那個半島州最後的遺迹了。海上有座人工島,是用石料和混凝土築成的,外面圍了一圈高高的帶刺鐵絲網。一塊荒地探出鐵絲網外,一直通向海邊,長約50英尺。上面只有一小塊空地留待修建碼頭之用,其餘部分都是野草叢生,地面上鋪著厚厚的一層雜草。

草叢掩蔽著島嶼。雨雲散去時,喬治亞南部沿海的居民要是極目眺望,能在佛羅里達海上望出很遠。而他們有時會把糖麵包當作一個幻影——不過是熱帶海上的海市蜃樓。

重排營地、隔離男犯人期間,他們就把女犯人都關在籠子里。籠子很小,個子高的囚犯在裡面根本站不直身子。

戴黑色面罩的看守在籠子間巡視。面罩遮住了他們的面容,但從他們眼周的皮膚可以看出,這些人十分年輕。看守以收押編號的最末兩位數字稱呼籠中的女人,彼此間則以首字母相稱。這樣一來,每當高級軍官命令看守把這些女人轉入別的籠子或送往「頑固分子區」時,那些口令聽上去就像在下一盤棋。

不過,看守們偶爾不留神,會以真名相稱。這樣一來,那群無所事事、只能坐著聽聲的女囚,就學會了如何區分這些每小時來巡視一次的看守。高個子、藍眼睛的那個是利利曼;說話帶口音的好心人叫伊茲,他曾透過鐵條偷偷往籠子里塞瓶裝水,但很快就被撤掉了;粗脖子那個——也是最兇狠的一個——是巴德·貝克爾。

過了一陣子,女囚們對他們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她們知道了看守們都來自哪裡,他們的孩子和寵物都叫什麼名字。女囚們對營區的地形也開始有了模糊的概念,知道這些軍人居住在營區外圍,在島嶼的另一端。儘管她們身處低矮而空無一物的籠舍中,這些情況根本派不上什麼用場,但女囚們依然把它們統統熟記於心,牢牢抓住聽來的隻言片語,彷彿它們是未經打磨的鑰匙坯。

女人們不時會發發牢騷,抱怨這裡曬得睜不開眼,或宣稱籠子太小,太久沒洗的連身囚服氣味熏天。要是哪個女人整天怨聲載道或大吵大鬧,一小隊武裝看守就會打開籠子,把囚犯拖到「頑固分子區」去。一天後,被拖走的女囚又會回到原來的籠子,不再有任何抱怨。很快,所有的囚犯都停止了抱怨。

薩拉特·切斯特納特相信自己的籠子是朝海的。她能聽見海浪拍岸的聲音從瞭望塔後、從那片倒伏的蘆葦叢之外傳來。到了風暴肆虐的季節,天空中濃雲密布、電光石火,海浪也會高高捲起,再狠狠地撞碎在布滿礁石的海岸上。而在另一些時候,海面又是如此平靜,波濤聲輕輕柔柔,像一隻從容舔食的狗。她在籠子里戴著鐐銬,無法站直身體,總是竭力想看一眼海面,卻怎麼也看不見。

剛進來那幾周,她一句話都沒說,不管是對看管她的守衛還是關押在近旁的女囚,都一聲不吭。看守們把她的沉默看作一種消極抵抗,常常威脅她,要把她送到「頑固分子區」去。而那些女人則被她的少言寡語弄糊塗了,開始猜測她是不是外國人——興許是個間諜,或是某個被逐出藍區的叛國者,而她卻只顧傾聽海的聲音。她養著一根折斷的肋骨,是那些軍人那天晚上在林肯頓逮捕她時弄斷的。一段時間過後,胸腔中的疼痛已不再那麼尖銳,呼吸也順暢了不少,但經過幾周的坐卧,她的後背和膝蓋都開始發炎。為了緩解痛苦,她索性像小孩子一樣跪在地上,並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巴德或別的哪個看守命令她起來為止。

她在等死。

她十分確信,那隊戴面罩的看守很快就會把她從這兒帶走——不是去「頑固分子區」,而是押往某個位於藍區腹地的法庭。她想像著自己被帶上大堂,戴著手銬、腳鐐,面前是一排排、一行行義憤填膺、冷嘲熱諷的北方人。她想像著自己站在行刑隊前,身後是一排年輕的士兵,與那些曾進入坦普爾斯通瞄準鏡的人毫無二致。她想像著自己面對他們微微顫抖的雙手,微笑著。因為不論他們事後會如何處置她——隨便埋在亂葬崗上也好,把屍體焚燒後隨處播撒也好——她最終都會回到河流中去,回到姐姐那兒去。

她在籠中等待,死亡的念頭支撐著她。

到了第三個月末,女囚們被轉入了營地。那些始終順服的囚犯領到了白色囚服,被分入星期四營,她們在那兒能享受優待,過上集體生活。其他人則被套上藍色囚服,帶往星期五或星期六營,關進單人牢房。

一些女囚還說起了另一個地方,星期日營。她們繪聲繪色地描述那裡的事,薩拉特覺得那些情節簡直像是出自腐朽的中世紀傳說,而且她一開始並不相信這地方真的存在。

在星期四營待了幾天之後,她第一次被帶去「會客」。他們把她領到一個由幾座臨時建築組成的小型辦公區,那裡的房間一律室徒四壁,只在天花板上安著幾個攝像頭。牆壁全是光溜溜的,都經過加固,且相當隔音。

他們命她坐到一張小小的金屬椅子上,椅子旁邊是一張金屬桌子。她的雙手被銬在扶手上,戴著鐐銬的腳踝則被銬在地上。看守很快就走了,屋裡靜了下來。

她獨自坐了三個小時,脊背漸漸變得火燒火燎。她想換個姿勢,但椅子卻牢牢鑲在地上,不管她怎麼扭動脖子,都無法緩解肌肉的抽搐。

門開了,進來一個大薩拉特十歲左右的小個子女人。她的打扮很像那些在亞特蘭大政府機構里工作的女人。她疊起西裝外套,把它輕輕放在桌上,隨後坐了下來。

「我們很清楚你幹了什麼,薩拉·切斯特納特。」她說。

直到這時,薩拉特才恍然大悟,抓她的人對她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不光因為這女人用的還是她早已棄用多年的名字,而且,如果藍軍清楚她犯下了何種罪行,就沒有再提審她的必要,她也不必再交代什麼。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也許他們在得知她造訪過「反抗軍聯盟」總部後,對她產生了某種模糊的懷疑;也許她只是隨機捲入了一場清除行動、一次摸底。

「你要是現在就交代——也就是說向我們坦白一切,再告訴我們你那些同夥的名字——我也許還有辦法幫你。」那女人說,隨後她微微傾身向前,「你還有時間,薩拉。你還有希望離開這裡,回到西蒙和達娜身邊去。你還有機會做出正確的選擇,只要你對我開誠布公。你能對我開誠布公嗎,薩拉?」

「我什麼也沒幹!」薩拉特說。

女人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她搖搖頭,說:「薩拉,我知道你把我當成敵人了,其實我是來幫你的。我在哥倫布的上級可打算把你關一輩子呢,他們想讓你一輩子都見不著家人。他們一看到你,只會想到這個……」

女人從她的手提箱里取出幾張明晃晃的照片。她把它們往桌上一拍。照片上是一片殘骸,屬於一輛四分五裂的汽車。薩拉特起初以為那是姐姐罹難的那場事故,但轉念又覺得不大可能——畫面上是另一個場景,而且那女人似乎並不知道達娜已經死了。她看見那些照片里滿是破損的沙袋,還出現了一座檢查站的殘跡。在其中一張上,重兵把守的北方首府在遠處若隱若現。

那女人一定是讀出了薩拉特臉上疑惑的神情,於是迅速收起照片。

「我當然明白這不是你乾的,薩拉,但我的上級只會想到這個。」她說,「不過我對他們說了:『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去跟她談。』我看過你的檔案,薩拉。我知道你經歷過可怕的慘劇。而且我還知道,你不會希望無辜的人——不論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遭遇同樣的不幸。」

那女人扭頭瞧瞧身後,似乎想確認四下無人。「你知道,我的祖父母都來自亞拉巴馬,」她說,「我想,我身上可以說還流著南方的血。我知道這些價值在你心目中意義非凡,薩拉——護弱、言真、為仁,特別是為仁。我想再說回我在哥倫布的上級,薩拉,我希望自己能對他們據實相告,說你並不是什麼壞人,你手上並沒有沾滿無辜者的鮮血。我要是這麼對他們說,他們會聽的,還會送你回家,讓你回林肯頓,和達娜、西蒙團聚。我能幫你,薩拉,不過你也得幫我。」

「我什麼也沒幹。」薩拉特說。

女人臉上溫柔的神情頓時退去了些許,剛才舒緩的聲音也變得生硬了。

「你知道嗎?你包庇的這些人,有些已經被我們逮捕了,」她說,「他們就在這裡,在這個營地里,而且已經向我們招認了你的事。他們為了自保,已經背叛了你。你想眼看著他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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