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2086.10 3

薩拉特穿過辛克萊爾湖 的廢墟,沿著殘存的米利奇維爾路一直走。路面坑坑窪窪,有的坑洞深達10英尺;此外,路面上還布滿了倒塌的樹木、電線和殘破的柵欄。

快到湖邊時,薩拉特下了主路,拐上一條小道,它通向一條過去的湖濱道,還有湖床上一片乾涸的灘涂。這裡倒塌的樹木最多,它們栽倒在船屋頂上和破落的碼頭上。灌木叢下偶爾會有嚙齒動物窸窸窣窣,不過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靜。薩拉特緩緩踱向約定的地點。

對辛克萊爾湖的燃燒彈轟炸,發生在戰爭之初,當時人們還不知道藍軍的空中武器已經失控。黎明時分,這裡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宛如困在玻璃杯里的蒼蠅。在整個南方,人們早已對「鳥」習以為常,但誰也沒見過它們成群結隊地出現。而那群「鳥」起碼有十架,都伸展著機翼,在空中盤旋,在水面上投下陰影,像褪色的瘀青。

在南方,沒人知道「鳥」為什麼選擇蕩平這個地方。有人猜測,也許是合眾國的某個機師輸錯了坐標;或許,那些決定該轟炸哪些地方、該結束哪些生命的將軍和政客,獲得了錯誤的情報。

對此,人們莫衷一是。不過總之,大家還是寧願相信點什麼,什麼都行,因為他們無法接受這一切毫無原因——沒人願意相信徘徊在空中的「鳥」選擇在此時此地降下地獄之火,全都無人指使、純屬偶然。

燃燒彈轟炸後的數年中,湖泊漸漸乾涸了。但在薩拉特到來之前那一周,一場風暴席捲了這裡,湖床上至今還積著雨水。湖床表面覆蓋著一層綠油油的水藻,厚厚的,像鋪了一層地毯。長滿水藻的積水是如此平靜,有如翡翠色的堅實地面,人可以行走其上。

湖邊所有的房屋都已傾圮,小路變了形,樹木靜靜地佇立著,色澤灰白。到了湖畔,薩拉特順著一條短短的車道走向一座損毀嚴重的教堂,一個由住宅改建的宗教場所。那扇大門上牢牢地掛著一個烏木十字架。

教堂建築在轟炸中被攔腰劈開。臨湖一面的房間里,地板幾乎完全垮塌。幾間內室——兩間卧室和一間書房——懸在湖床上,搖搖欲墜。不過房子的前廳依然立在平地上。

薩拉特從屋側的一條縫隙爬進去,那裡過去曾是個窗檯。稀稀疏疏的幾縷正午陽光透過天花板上的破洞灑入房間,形成一道光幕,除此之外,室內一片昏暗。房間散發著故紙的氣息,微小的顆粒在光柱中翻飛。

每個月中旬,她都會在這裡與喬會面。不過,此時距離她在半途分支基地擊斃那名將軍已經五個月了,這還是他們在那之後第一次見面。這幾個月中,藍軍日益頻繁地進犯南方,戰事愈演愈烈。情況是如此嚴峻,喬只得暫停了他們的會面。

她看見他在房子里,像往常一樣坐在光幕前的一把木質廚房椅上。她認出了他的輪廓:清瘦的身材,利落的姿態,雙手十指交錯,擱在桌上。

「早上好,薩拉特。」他說,「很高興我們又見面了。」

「早上好。」薩拉特回應道。

「快進來坐。今天天氣真好,不是嗎?」

她依然喜歡他的嗓音,還有他奇特的口音。他習慣把清輔音「P」念成濁輔音「B」,把不發音的「H」讀出來。有時,他談起家鄉,會直接說他的母語,那種語言使用一套截然不同的字母,讀音是一連串嘆息聲和考究的捲舌音。

薩拉特在廚房的桌邊坐下,感到溫暖的陽光傾瀉在自己後頸上。透過後窗,她能看見幾近空茫的湖面上那片沉悶的綠。

「我總算有機會當面向你道賀了。」喬說。

「小事一樁。」薩拉特回答。

「此事絕對非同小可。這是開戰以來南方最重大的一次勝利。而事情是你做的,薩拉特。這是你的勝利。」

「這算哪門子勝利啊?只不過打死一個人而已。他們那邊還有很多人苟活在世上呢。」

喬搖搖頭。「阿爾伯特對你的判斷一點沒錯。」他說。

「你見著他了?」薩拉特問,「我找了他好幾個月了,但他完全不見蹤影。」

「我也沒有他的消息。」喬說。

「你說他會不會被抓了?他們老早以前就知道他了。」

「我想不會。三四十年前倒還有可能,但他現在跟我一樣,都是老骨頭了,而他們是不怎麼在意老骨頭的。他當兵那會兒也是這樣——他會一連消失幾天幾夜,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獨自越過邊境,潛入魯特巴 。那時候,隨意穿越伊拉克可不是什麼好主意。有幾回,他還帶上了我,讓我替他翻譯和開車。起初,我還以為他在搞什麼危險活動,通敵叛國之類的。結果他只是想了解那裡的風土人情。我想他們最終還是治了他的罪——他在軍事監獄待過一年,這事他跟你提過嗎?」

「他告訴我,你好幾次救過他的命。」薩拉特說。

「這可不敢當。我只是提供了一些便利,也就是充當了所謂的中間人。美國人那時喜歡身邊有個既懂英語又懂阿拉伯語的本地人,熟人熟路嘛。有本國人幫忙總是好的。」

門外傳來一根枯枝斷裂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閑談。薩拉特轉過身,透過前廳牆上的裂縫向外張望。她一邊觀望,一邊等待腳步聲響起。但沒有任何聲音。她又轉向喬,只見他依舊氣定神閑地坐著,身上的綠襯衫被陽光照得白晃晃的。

「那要真是藍軍,我們恐怕連發愁的時間都沒有了。」他說,「還是說正事吧,你需要什麼?」

「拉汗姆 ,」薩拉特借用了喬對這件武器的稱謂,「就是你去年拿來的那種。」

喬點頭應允:「好。要大的還是小的?」

「都要,跟上次一樣。下周有個車隊會去坦尼加 附近。其中有一名上校。我知道他們的路線,準備在那兒佈雷。」

「跟上次一樣,明白了。還需要什麼嗎?要不要給坦普爾斯通多備些子彈?錢呢?」

「只要地雷。」薩拉特說。

「成。」

「還有件事。」

「但說無妨。」

「我聽說他們在搞秘密和談,南方自由邦幾個月前派人去了哥倫布。真有這事嗎?」

「我想沒錯。」喬說。

「現在還在談嗎?」

「根據我的線報,戰爭辦總指揮暫停了和談。」

薩拉特露出了笑容。

「我說了,」喬說,「這是你的勝利。」

薩拉特從辛克萊爾湖回到家中,看見車道上停了一輛陌生的汽車,一輛化石燃料轎車。車旁站著阿蒂克,「鹽湖兄弟」中的老大。

「老天,」薩拉特說,「我還以為你死在費耶特維爾了。」

「布拉格先生有話要對你說。」阿蒂克說。他跟薩拉特差不多高,但更瘦削,幾乎有些病懨懨的。他的兩隻眼睛隔得很遠,眼神跟他那幾個兄弟一樣呆板。

「哪個?」薩拉特說,「兒子還是老子?」

「老布拉格先生,」阿蒂克說,「他要見你和你姐姐。」

「他不必見我姐姐。咱就快去快回吧。」

「他說了要見你和你姐姐……」

「你是聾還是傻?」薩拉特湊近那男孩說。他給人一種機械死板的感覺,彷彿缺少點什麼。「就我和你,要不你就自個兒回亞特蘭大去。你看著辦吧。」

他們驅車前往南方首府。車上有一台老式收音機,薩拉特擰開旋鈕。收音機里斷斷續續地傳來周邊那些業餘播音員的節目片段:《聖經》朗誦者的聲音有如遊魂;宗教狂人在小隔間里號叫嘶喊,宣揚末日的降臨;瘋子對著虛空哭天搶地。她最終停在一個頻道上,裡面有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宣讀一份名單。背景音樂是一首南方愛國歌曲,她記得小時候曾經聽過。老人用單調的聲音流利地念著,很難聽出這些名字究竟屬於英烈還是叛徒,或者他現編的。

「你在費耶特維爾出了什麼事?」薩拉特問。

「我被抓了。」阿蒂克說。

「藍軍把你抓了?又把你放了?你當時肯定什麼都招了吧。老布拉格一定很喜歡你,否則你早該被反抗軍弔死了,嘴裡再塞上褲兜里襯。」

「我一個字都沒說,也不是被藍軍抓的,」阿蒂克說,「抓我的是恐怖分子。」

薩拉特一愣,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編外的南方反抗軍,也就是那些拒絕被布拉格納入麾下的隊伍。她放聲大笑。

「你讓自己人抓啦?我的天哪!簡直比讓藍軍一槍崩了還丟人。」

「他們不是自己人,」阿蒂克說,「他們是恐怖分子。布拉格先生才是自己人,多虧了他,我才能出來。」

「什麼恐怖分子啊?」薩拉特說,「這個詞兒安在誰頭上都行,不是嗎?」

但阿蒂克並沒聽她說話。「我一個字也沒說,」他重複道,「一個字也沒說。」

地平線上,在一團污濁空氣的籠罩下,南方首府出現了。

層層疊疊的貧民窟連成一堵高牆,聳立在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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