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離開時,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了痕迹。人們從數英里外趕來觸碰它,親吻撫摸他額頭上的傷痕,並拜謁這位「奇蹟男孩」。有時候,他們會坐在屋裡,默默無語。家中唯一的動靜來自廚房,保姆卡琳娜·喬德赫里在裡面一邊幹活兒,一邊哼著古老的福音歌曲。另一些時候,來拜謁男孩的男男女女會祈禱,偶爾也唱歌。還有一些時候,他們會激動得不能自已,哭著對他喊出自己孩子的名字。而那男孩則任由他們把自己當作某種化身,坐在那裡,一言不發,身上滿是人們顫抖的手,整個人像雲朵一樣安詳。
房子坐落在河邊,就在已經沒入水中的喬伊路與張伯倫渡口交匯的地方。類似的房子還有幾幢,都分布在東北至以利亞克拉克 、西南至奧古斯塔的地帶上。這些房子都是些簡單的農舍,用廉價的木材搭建,有著乙烯外牆——其實就是預製件房,材料都是由薩凡納河上的駁船運來的。這種房子建於戰爭之初,只有30幢,這些年來,其中一座已經毀於雷擊造成的大火,另一座則被從天而降的「鳥」夷為平地:那台戰爭機器雖然完全失靈,卻依然致命。餘下的「福利住房」全部分配給難民居住,這些人都來自南方邦國最偏遠的地帶——都是一項黑暗六合彩的大獎得主,都是倖存者。
春天和風細雨,棕黃的薩凡納河裹挾著泥沙奔流。儘管奧古斯塔就是河上最後一個深水港了,但較小的貨船卻時常深入腹地,一直開到哈特韋爾 。船隻在隔離牆的陰影中逆流而上,在那道牆的背後,就是全面封閉的南卡羅來納州。船隻行駛緩慢,滿載著穀物、太陽能板和走私武器,貨物由「密亞佐」政府軍、反抗軍或僱傭軍把守。
卡琳娜是早上到的,她開著三輪蹦蹦車一路顛簸,沿著那條土路從林肯頓一直開到切斯特納特家所在的沙嘴邊緣。她抵達時,這所房子的住戶們還在酣睡。
她關掉電視,收拾了頭天的碗盤,然後走進廚房。所有東西都原封不動,跟她昨晚離開時一樣。操作台上撒著一把高粱面。她每天晚上都會撒上一把,記下形狀。早上再對照自己的記憶,查看麵粉有沒有變形,據此推斷是否有鬼魂來過。她瞧瞧麵粉,沒有東西來過。
廚房有一道後門,門外是三級向下的樓梯,通向河畔那個斜坡上的院子。那其實算不得什麼院子,只是一塊空地——除了臨河那一面,其餘兩面看上去都毫無遮攔。空地從屋前的小花園向外延伸,過了灌木叢,一直鋪展到附近一片林地的邊緣,薩凡納河穿林而過,不斷辟出新的徑流。
這裡方圓幾英里內都無人居住,既不會被田納西猛烈的戰火波及,也不會有林肯頓和其他城鎮的人前來造訪。除了來觸摸西蒙傷口並祈禱的那些人之外,這裡幾乎就沒有別的訪客。守望著這片土地的,唯有居住在此的這戶人家、南卡羅來納隔離牆瞭望塔上的衛兵,以及每周用船運來食物和補給的反抗軍士兵。
有一回,達娜小姐難得真情流露地向卡琳娜透露切斯特納特一家過去一直住在大河邊、圍牆下。他們始終受到羈絆和圍困——困在滄海桑田中,困在一成不變里。
院子里,晨光把楓樹灰色的樹榦照得纖毫畢現。樹木纖細孱弱,在微風中顫抖。樹上偶爾會掉落一片血紅的楓葉,卡琳娜會把它拾起來,悄悄地把收集來的樹葉夾在一本舊《聖經》里,再把書藏在西蒙床底下。等葉子變得鬆脆了,她就把它們碾碎,加到那男孩的洋甘菊茶里。她相信這種紅色的葉子有治癒作用,也相信西蒙正在痊癒。
這就是她的工作——切斯特納特一家的保姆,「奇蹟男孩」西蒙·切斯特納特的保姆。名義上,她受雇於南方自由邦,儘管亞特蘭大從不按時給她發工資,也沒兌現當初承諾的報酬,但她還是照干不誤。她學過護理,在戰爭初期和中期都曾照料過南方的倖存者。
這天早上,河水蔚藍,水面倒映著雲朵,泛起粼粼白波。空氣濕潤,夾雜著泥土和廢氣的味道,此外還有一種氣味,來自隔離牆背後。一條笨重的疏浚船拖著一道烏黑的尾跡,緩緩地逆流而上。雨季過後的那幾個月中,這些船會在河上來回奔走,改變河床的面貌。
卡琳娜脫下拖鞋,走到水邊。這裡的泥土呈焦糖色,腳底踩在上面感覺涼絲絲的。她望著起伏的波濤,那是大河浩蕩而遲笨的懷抱。對面,有個年輕人駕駛著一輛老舊的摩托艇,停靠在南卡羅來納隔離牆的牆根下。他拿出噴漆,在牆上塗上幾個紅色的大字:「KAB .」
在奧古斯塔港附近,這面隔離牆宛如一幅生動的壁畫,但在這樣的腹地,灰色的水泥牆面上卻幾乎空無一物。上方瞭望塔里的士兵眼看著這個年輕人搞破壞,卻全然無動於衷。就算那人準備把鉤子搭在這堵30英尺高的壁壘上,爬進那個「凝滯州」,他們估計也只會袖手旁觀。他們只關注那些試圖逃離南卡羅來納的人,深夜裡的每聲槍響,都只衝著一個方向,為著一個目的。林肯頓人說,河邊那些零亂的樹林里全是這些距自由僅一步之遙的南卡羅來納冤魂,但實際上,這一帶要算整個紅區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了。
卡琳娜離開河岸,去查看菜園。她之前跟薩拉特小姐提過,想種些蔬菜,於是一周之後,一艘反抗軍小艇就載來了大包大包厚實的黑土。這種肥沃的土壤來自東部,卡琳娜在上面種起了甜菜、蘿蔔、大黃、生菜,還有豇豆。不過,儘管她從不忘記澆水,它們也都挺過了酷熱和暴雨,但這些蔬菜就是不肯在外來的土壤里生根。
然而今天早上,她看見了一株新芽:一根嫩芽孤零零地破土而出。它綠得寡淡,簡直慘白,她也知道它活不下來。但興許,它會在土壤之下、在根鬚生長的地方留下某種遺傳因子、某種指南,這樣她下次播撒在這裡的種子,也許就能多一些冒芽。
她走出菜園時,看見切麗林正拖著步子慢慢穿過院子。卡琳娜剛開始為切斯特納特一家工作時,一度想不通為什麼每周的補給中還會有蝸牛和蟋蟀。隨後,有一天,她終於看見這隻烏龜邁著蹣跚的步子爬過菜園。
卡琳娜又回到河畔。岸邊有一台移動除鹽裝置,有冰箱大小,重量也差不多——為了把它運到上游來,反抗軍不得不動用了一條舊式的化石燃料拖船。它立在一個由幾塊2cm×4cm木料搭成的底座上,上面的軟管浸在微鹹的河水裡。
卡琳娜展開機器上的蝶形太陽能板,讓它們面向初升的太陽。漸漸地,它們開始吸收陽光。機器蘇醒了,吸濾機很快便嗡嗡作響。機器開始凈化河水,濾除泥沙和鹽分。這些鹽分來自遠方,那裡的海洋早已吞噬了沉沒的國土。
在太陽能的驅動下,這台裝置每小時能濾出兩加侖飲用水,凈水會一滴一滴地緩緩流入藍色的飲水罐中。如果改用舊式化石燃料驅動,功率能提高一倍。不過,儘管卡琳娜很清楚,薩拉特小姐規定在這個家裡只許用舊式燃料,但太陽能板其實完全夠用了,所以,每當這位年輕小姐幾周不見人影,消失在田納西戰線以北的叢林中時,卡琳娜就轉而仰賴太陽的饋贈。達娜小姐只有妹妹在家時才同樣堅決,等薩拉特小姐一走,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因此,每次薩拉特小姐一回來,屋子裡就會響徹那台老態龍鐘的柴油發電機的轟鳴,到處都瀰漫著柴油味。
爭辯毫無意義。薩拉特小姐對妥協沒有興趣。
一艘反抗軍小艇開了過來。卡琳娜認出船頭上的青年是前騎士團成員亨利·亞拉巴馬。過去六個月中,大部分反抗武裝都被亞特蘭大的「反抗軍聯盟」收入麾下,不過仍有人無法割捨自己舊日的隊伍,於是把姓氏改成了自己出生的州名,以示抗議。
亨利把船開上卡琳娜所在的泥岸,拋下船錨。
「早啊,甜心。」他說。
「早上好,亨利。」卡琳娜答道,「你又遲到了。」
「怎麼啦?你今天氣不順還是怎麼的?才晚了不到一個小時嘛。」
卡琳娜把裙子提到膝蓋以上,涉入河中。她側身跨過亨利身旁,拎起一大袋補給品。隨後,這名反抗軍戰士又扛下來三袋。
「放這兒。」卡琳娜指著菜園旁的一塊地方說。
「我幫你扛進去吧,不費事兒。」
「放這兒就行。」
亨利放下袋子,又回到船上,取來兩個上鎖的不鏽鋼盒子,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在袋子旁邊。接著,他和卡琳娜一起從船上卸下一桶柴油,把它搬往屋旁的避雨窖。卡琳娜取下掛鎖,兩人走下樓梯。
切斯特納特家那台聲嘶力竭的發電機就藏在這裡。舊式化石燃料那甜蜜而苦澀的氣息不由分說地瀰漫在這間陰冷潮濕的屋子裡。它的這股氣味總能喚起卡琳娜早年的記憶,讓她回想起自己在地球另一端度過的童年:加油中的軍用吉普,狂野而永不熄滅的油井大火,借頭燈的光線包紮的傷口。對她而言,舊式燃料的氣息,就是戰爭的氣息。
他們回到河岸邊。亨利站住,瞄著卡琳娜,笑了。
「那你跟我回去嗎?」他說。
「請回吧,亨利。」卡琳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