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2081.07 4

大屠殺前兩天,一場強風暴席捲了營區。雨從清晨下到傍晚,洶湧的黑雲之下,時而大雨磅礴,時而細雨紛飛。當一隊南方自由邦的軍用卡車載著沙袋趕到時,營地里已經有不少舊帳篷被沖走了,難民們只得進入管理大樓躲避。外面,污水和泥漿匯成溪流,大批不可再穿的衣物、廚具和絕無僅有的珍藏品無助地隨波逐流。水流匯入溝渠,溝渠匯入岔流,岔流最終匯入咆哮的田納西河。

南方自由邦軍隊的士兵們在往「碧溪」兩側碼放沙袋,他們一邊捂著口鼻,一邊咒罵著漫溢的污水那股濃烈的氣味。與此同時,薩拉特和她手下的女孩們在追逐被雨水沖走的紀念品。

她們渾身濕透,打撈著一切具有實用價值或紀念意義的物品:相框、釣魚線圈、州旗、反抗軍旗,還有鑰匙,最重要的是鑰匙。

女孩們鄭重其事地工作著。在阿爾伯特·蓋恩斯的鼓動下,薩拉特幾周前組織了一個所謂的俱樂部——算是她自己的童子軍了。她已經招募到了四名年輕的成員——亞拉巴馬的辛格爾特里姐妹,喬治亞的查理(她沿用了死去的弟弟的名字),還有密西西比的娜丁。來佩興斯營的兩個月前,娜丁在霍利斯普林斯遭遇了「鳥」襲,下顎受損。現在,那個皮肉模糊的部位裝著一塊金屬片,用以固定殘餘的下顎。娜丁一言不發。幾個女孩中,薩拉特最喜歡她。

女孩們每拾滿一背包東西,就把它們帶到管理大樓去。到了那兒,薩拉特會打開側門,帶她們下樓,前往蓋恩斯辦公室門前的走廊。她們會把撈上來的東西攤在毛巾上晾乾,然後回去接著幹活兒。

到了傍晚,雨漸下漸小,兩小時過後,就只剩一點毛毛雨了。薩拉特跑到營地最北端,看壓頂的烏雲撤回藍區。北側這些帳篷都是嶄新的,不少還空著,但沒有一個難民來這裡避雨。

第二天早上,薩拉特讓女孩們把搶救出來的財物搬出走廊。她的手下們把東西擺在大樓一側。等營地工作人員弄清這些女孩做了什麼時,她們的臨時失物招領處已經聚集了大批難民。人們翻找著曾以為再也找不回來的物品,一旦找到,就會驚呼一聲,抱住這些女孩,說她們是天使。到了中午,那堆東西已經一件不剩了。

馬丁娜·切斯特納特久久地站立在她家毫髮無傷的帳篷前。她瞧瞧帆布與腳手架的連接處,竟沒找到一處裂痕。帳篷周圍的地面已經化為濃稠的泥漿,鄰居的帳篷不是已經垮塌,就是搖搖欲墜,但馬丁娜家卻完好無損。

有一瞬間,她想到了上帝的旨意,會不會是某個更高的存在伸出一隻手,手掌倒扣,替她家遮擋風雨。這絕不僅僅是走運而已,一定是她受了太多的苦,才換來了這小小的恩典。誠然,受苦的人不止她一個,有人來到營地時已是缺胳膊少腿、雙目失明、痛失親人,有人更是淪為行屍走肉,可是,她畢竟也是受過苦的啊!

她進了帳篷,見薩拉特和達娜坐在小床上讀書。達娜舉著一個平板電腦,屏幕上是《空翻》雜誌的專題,介紹的是黑海的時尚潮流,以及遙遠的布瓦吉吉北部最新的復古風潮。

薩拉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手捧一本從蓋恩斯那兒借來的關於南方歷史的舊書。

「你們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馬丁娜問。她深吸一口氣,帳篷里瀰漫著一股苦甜參半的刺鼻氣味,化學品的氣味。

「她一晚上都在外面搶救大家的垃圾。」達娜說,「我一直在這兒。」

「你們怎麼沒到大樓里來?」馬丁娜問,「風暴搞不好會把帳篷整個衝垮的。」

達娜笑道:「開什麼玩笑?西蒙昨天跟幾個朋友來過了,把帳篷上上下下噴塗了一遍。他們有一種化學劑,可以把落在任何錶面上的水擋開——就跟沒下過雨似的。不過,這場風暴可真吵啊!我簡直沒怎麼睡著。」

馬丁娜瞧瞧小女兒。那孩子的目光還停留在書頁上。

「這事你也知道?」馬丁娜問。

薩拉特聳聳肩。

馬丁娜不說話了。她經過女兒們的房間,回到自己屋裡。過去一年裡,她和她的雙胞胎女兒已經佔據了整個帳篷。西蒙搬到營地外去了,每個月只回來住一兩個晚上。

馬丁娜在自己床上發現兒子又給她送來一個物資包。東西裝在一隻廚房料理機包裝箱里,紙箱頂蓋用膠條封得死死的。

馬丁娜拎起紙箱,相當重,有20磅的樣子。她沒把它打開,而是穿過用毯子做的隔簾來到女兒們的房間,把它放在薩拉特床邊。

「拿著這個,去發給那些失去帳篷的人。」她說。

「裡面是什麼?」薩拉特問。

「我不管,把它發給需要的人就是了。」

「需要的人未免太多了。你是想讓我就在密西西比發呢,還是……」

「趕緊去發吧,薩拉特。」

「好吧。」

馬丁娜回到房間,在床上躺下。床單涼絲絲的,枕頭抵著她的後頸,感覺好極了。女孩們很快就聽見簾後傳來了鼾聲。

達娜靜靜地躺在自己床上,瞟著妹妹。

「去唄。」她說。

「她起來之後會變卦的,」薩拉特答道,「會想把東西要回來。」

「可你要是不去,她會罵死你的。把它打開——我們拿點出來,到時候可以告訴她我們還剩了些沒發完,這樣不就皆大歡喜了?」

薩拉特摸進兜里,從一個刀鞘里取出蓋恩斯送給她的摺疊刀。刀子剛到手那會兒,刃還比較鈍,但她每天夜裡都把它拿出來,在磨刀石上磨礪。現在,刀刃因為磨礪過度而變得凹凸不平,但薩拉特誤以為那就是鋒利。

她挑開膠帶,打開物資包,拿起看到的第一樣東西——幾隻孱弱的藍區橙子——朝姐姐扔去。達娜用指甲劃開果皮,把水果舉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一下。

「為了這個,他們估計得一路跑到弗吉尼亞去。」她說。

薩拉特搖搖頭:「西蒙說他們只在大煙山 南面戰鬥,專門對付那邊的軍隊。再往北,他們就該被藍軍抓走了。」

「田納西產不了這個,」達娜說,「太熱,起碼得弗吉尼亞。」

「他們又不是從產地弄來的,從奧古斯塔港搞來的而已。不管你想要什麼,那兒絕對應有盡有。有些東西連亞特蘭大都沒有。」

達娜訕笑道:「這你是怎麼知道的?你都沒法在地圖上指出奧古斯塔。」

「我當然能,而且這是真的。沒人會追蹤物資援助船上的貨物,你就算偷空半條船,也不一定會有人發現。」

薩拉特翻了翻剩下的東西,又朝姐姐扔去一小罐腰果,給自己留了一包杏肉凍。還有一管強力膠、一卷線圈和一些縫紉用品,她準備把這些分發給別的難民,其餘的留給媽媽。

「嘿,把那個給我點兒,」達娜說,指了指一小盒止痛藥,「媽媽用不著那個。」

「沒人用得著那個,」薩拉特答道,「那是給骨折的人用的。你要這玩意兒幹嗎?」

「我好無聊啊,」達娜說著,舉起雙腿,對著棚頂扭動腳趾,「我的無聊比骨折嚴重十倍。」

薩拉特望著床上的姐姐。不知怎的,她似乎變得幼稚了。自出生起,薩拉特就始終覺得雙胞胎姐姐比自己成熟幾分,她好像天生就能理解成人生活的意義。但最近幾個月,她卻漸漸有了相反的感受。達娜突然在她眼中變得稚氣十足、不可理喻,達娜感興趣的東西也顯得太過女孩子氣,毫無新意。

薩拉特把止痛藥放回去,又把紙箱塞到自己床底下,繼續看書。達娜剝著橙子,細細品味著每一瓣果肉,還把一塊果皮放在噘起的嘴唇上,像一撮小鬍子。她哼起歌來,歌名叫《茱莉亞的權利》,是最近流行的一首紅色民歌的頭幾個小節。去年夏天,這首歌紅遍整個「密亞佐」,並在田納西戰線以北遭到全面禁播。演唱者是一位名叫切麗林·西的鄉村歌手,薩拉特以她的名字命名了自己的寵物烏龜。

達娜又轉向妹妹。「那我們什麼時候跟媽媽說?」她說。

「跟媽媽說什麼?」

「你知道的,說我們要走的事啊,亞特蘭大什麼的。」

薩拉特嘆了口氣。她第一次跟姐姐提起自己有朝一日想去南方首府,加入南方自由邦政府時,達娜還笑她異想天開。「你以為一個路易斯安那難民女孩對他們能有什麼用啊?」她說,「你是不是還想去競選總統啊?」但日子一天天過去,達娜見營地里始終人滿為患,人們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沒尊嚴,就漸漸對進城動了心。她開始向朋友們吹噓自己的打算,弄得薩拉特後悔不迭,覺得當初不該對她坦露想去亞特蘭大的事。

「我們不能把媽媽丟下自己走,」薩拉特說,「到時候誰來照顧她呢?」

「西蒙不是把她照顧得很好嗎?」達娜說,指了指薩拉特床下的箱子。

「西蒙每個月最多在這個帳篷里住一天,這你是知道的。」

「那不然呢?我們就在這地方待一輩子嗎?就等著下一場暴雨把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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