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2081.07 3

傍晚,佩興斯營下起了綿綿細雨。在薩拉特小時候的家裡,雨點抽打在集裝箱的屋頂上,總會發出猛烈的噼啪聲。但在這兒,在營地里,雨點落在殘破的帳篷上卻悄無聲息,如同低聲的告誡,像一聲輕柔的「噓」。

薩拉特在聽。她躺在小床上,媽媽和姐姐就睡在近旁。一道月光透過窗戶灑進帳篷,照亮了她姐姐酣睡的面龐。

她們的媽媽說過,她倆是一隻蛋里孵出的兩隻小鳥,有著同樣的血肉。而且,儘管薩拉特已經在蓋恩斯那裡讀過了一本關於基因遺傳的書,也知道這種說法並不確切,但她卻依然願意這樣去相信。她仍會疑惑,為什麼達娜膚色淺,自己膚色深,或者為什麼達娜垂順的秀髮又直又亮,而自己的頭髮在剃光之前總是毛毛糙糙的,不過每當這時,她就會告訴自己,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血肉。

她望著睡夢中的達娜,做了一件事,一件她從小就喜歡做的事:屏住呼吸,調整節奏,直到與姐姐的節奏一致,兩個胸膛起伏同步。她靜靜地躺著,聽著雨的低吟。

凌晨4點左右,西蒙踉踉蹌蹌地進了門。他想走快些,無奈醉得實在厲害,結果在黑暗中踢到了床頭櫃。就在他壓低聲音罵罵咧咧的時候,帳篷裡間的燈亮起。馬丁娜下了床,薩拉特和達娜也起了身。

「看在上帝的分上,睡你們的吧。」西蒙說道,費力地脫他的靴子。

「你上哪兒去了?」馬丁娜問,「你都四天沒回家了。」

「你管我去哪兒了?你們背著我弄了個簽到表嗎?」

薩拉特在他身上聞到了熏人的怡然酒味,也看得出他醉得不輕。喝到這個程度,人會渾身發癢,自己碰到自己都會覺得像被羊毛扎了一樣。她在佩興斯見過不少男人喝成這樣。

馬丁娜走到外屋。她朝兒子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脖子上的吊墜。那是一粒子彈殼,頂上穿了一顆鐵釘——是弗吉尼亞騎士團的標誌。每支南方反抗武裝,都有自己的標誌,如像是盤繞的蛇、得克薩斯的石油鑽機,或是用帶刺鐵絲網寫成的文字之類。弗吉尼亞騎士團用的是帶鐵釘的子彈。

其實這事早已盡人皆知。西蒙這幾個月來都通過隔離帶東北面的缺口偷偷進出佩興斯營,隨反抗軍一同上田納西前線。幾個月來,他和他媽媽都裝作若無其事。但這個晚上,自欺欺人再也說不過去了。

「你答應過我不做的事,為什麼還偏要去做?」馬丁娜說。她看他的眼神彷彿他是別人的兒子。

「我把自己炸飛了嗎?」西蒙答道,「我他媽的什麼也沒幹啊!」

「你加入了反抗軍啊!」她說,「你加入了那幫炸掉巴吞魯日許可證辦事處的傢伙,他們可是害死你爸爸的兇手啊!」

一聽她提到爸爸,西蒙的臉色變了。他從媽媽手中奪過吊墜。「他是被你害死的,」他嘶聲大喊,「就是因為你整天念叨著去北方、去北方,他才會死。他本來在那兒過得好好的,在自己的家鄉過得好好的,結果你非逼他到北方去不可。害死他的人是你,不是別人。」

她給了他一個耳光,那聲響、那陣仗震住了薩拉特和達娜,西蒙卻無動於衷。

「什麼樣的孩子會對自己的親媽說這麼狠的話啊?」馬丁娜說。

「我不是什麼孩子了,」西蒙反駁道,「我是男子漢。」他的媽媽和妹妹們從沒聽過他這樣高聲叫嚷,彷彿聲音越大,這話就越真。「我是男子漢,我是男子漢,我是男子漢!」

他一把推開門,又踉踉蹌蹌地走出帳篷。他一走,做母親的就坐在兒子床上哭了起來。薩拉特和達娜本能地坐到她身邊安慰,那一刻,薩拉特恨死了自己唯一的哥哥,感到自己從沒像這樣恨過任何人。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母子倆都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兩人都說,那天的事再平常不過,每家人都會吵架的,他們也都是有口無心。但薩拉特明白,他們那晚說過的每個字都是認真的。

很快,馬丁娜又重拾一貫的嚴厲,人也恢複了常態。但那天晚上,她徹夜未眠,對女兒們說了許多話。她向她們講起本傑明·切斯特納特前往巴吞魯日卻一去不復返的那一天。她還向她們講述了那晚去向反抗軍指揮官請求庇護,最終被從天而降的炸彈驅離家園的經過。

晌午左右,薩拉特在正午的酷熱中醒來,渾身大汗。馬庫斯敲門的聲音吵醒了她。

「你還在睡啊?」他問,遞給她一杯從舊食堂里順出來的果汁。

「晚上沒睡好。怎麼了?」

「我剛才去喬克霍洛給切麗林找吃的,看見湖心那個島上集結了一大批反抗軍,」馬庫斯說,「他們弄來好多東西,一箱接一箱的。」

「他們出動得比平時早啊,」薩拉特說,「他們不能白天到營地里來,會被人看見的。」

「沒錯。我聽見其中一個人說,他們天黑之後再回來取東西。」

薩拉特先是一愣,隨即領會了朋友的意思:「你是想去看他們那些箱子里都有什麼吧。」

馬庫斯一咧嘴。

他們朝營地東面走去,經過馬庫斯家的帳篷時,看見他爸爸正坐在一張塑料園林椅上,禿頂上蓋著一塊浸滿汗水的破布。他手持一副望遠鏡,正在觀察北側隔離帶後面那些隱蔽在樹叢中的藍軍士兵。每隔幾分鐘,他就會在一個老舊的筆記本上記幾筆,好似一位全神貫注的觀鳥人。

馬庫斯鑽進帳篷,出來時背了一個唐老鴨背包,裡面裝了幾瓶水和一些杏肉凍三明治。他步伐輕快地走在薩拉特前面。他比她足足矮1英尺,而他走路的姿態——簡直堪稱躬腰駝背,還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地面——更突出了兩人身高的差異。

他在她面前會顯得自信些,不過在別的時候,他卻總有些靦腆和焦慮,束手束腳的。營地里有幾個男孩造他的謠,說他因為個子小,得從佩興斯營的幾個女孩那兒撿衣服穿。對薩拉特而言,這些冒犯的造次只是營地生活中的家常便飯——況且就算他穿的真是女孩的衣服,又有什麼關係呢?誰會在乎啊?但馬庫斯卻深受困擾——以至於她甚至曾看見他穿著比自己的尺碼大出許多的牛仔褲和T恤衫在營地里走來走去,結果只是給那幾個男孩徒增新的笑料罷了。

在薩拉特面前,他可以做回自己。這點她也清楚,作為他的保護人、他的密友,她感到十分榮幸。

不僅如此,他還在無意中給她帶來了某種慰藉:他的矮小,讓她覺得安心;他溫順無害的性格,讓她能夠放心大膽地去探索自己心底尚未成形的情感,關於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吸引、友誼、異性,以及一連串來自青春期的荷爾蒙的暴擊。除他之外,她幾乎沒有同齡的朋友,但她疑心自己從他身上獲取的遠不止單純的友誼——而是一個新情感的試驗場,安全無虞,不受他人非難。

到了喬克霍洛,他們越過傾覆的樹木,來到岸邊。馬庫斯指指史密斯岔流以北的一個無人島,它位於河心,離他們差不多有四分之一英里。

「看見了嗎?」他問。

薩拉特眯起眼睛,好不容易看見島岸邊露出一塊油布隆起的一角,至於下面蓋著什麼則完全看不見。

「他們說天黑之後才會回來?」她問。

「對啊,」馬庫斯說,「不過我不知道該怎麼過去。」

薩拉特聳聳肩:「游過去啊。」

馬庫斯似乎一下子泄了氣。他向河水投去驚惶的一瞥,只見它濃稠而混濁,水面上泛著泥土的顏色。

「那你認為我們該怎麼過去呢?」薩拉特問他。

「我不知道啊,」馬庫斯回答,「我還以為我們會弄條船什麼的。」

薩拉特大笑:「你什麼時候在這附近見過沒人帶槍把守的船啊?」她脫到只剩內衣,走上一個廢棄的小碼頭,上面的木板都東倒西歪地伸進水裡。「來吧,」她說,「又不遠。」

「可我的包會濕的。」

「那就拿來,」薩拉特把背包高高舉過頭頂,彷彿要拿它獻祭。她走下碼頭,下了水。馬庫斯也脫到只剩內衣,跟了上去。

水溫接近兩個孩子的體溫,水裡夾帶著濃稠的泥沙,簡直不大像水。薩拉特帶頭,馬庫斯吃力地跟在後面,兩人狗刨似的向前游去。馬庫斯用兩條胳膊拚命地划水,而薩拉特卻似乎游得毫不費力。

終於在島上靠岸後,兩人都累得筋疲力盡,索性癱在一小片沙灘上。馬庫斯躺成大字形,喘著粗氣。薩拉特躺在他身旁,感到四肢酸痛。

這是個無名島,很小,尚未開發過。島上一度植被茂密,但現在卻只剩下樹木的殘骸:死去的樹榦變成了褐色,野草齊腰,陳年的落葉鬆脆易碎,好似鞭炮。小島中央依然留存著粗壯高大的樹榦,但越往岸邊走,樹木就越是低矮、孱弱。

兩個孩子循著地上的腳印走進小島深處。足跡把他們帶到岸邊一塊凸出的土地上,它圍繞著小島西側的河岸畫出一道像逗號尾巴的弧。從河對岸看過來,它正好遮擋了岸邊的一小片沙灘的一部分。

他們在那兒找到了那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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