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興斯營的布局如同一個四等分的圓。西北角的扇形是密西西比片區,西南是喬治亞片區,東北是亞拉巴馬片區,東南則是南卡羅來納片區。營區根據難民的籍貫把他們分入相應的區域。外來者切斯特納特一家自初到營地那天起,就居住在密西西比片區,迄今已有六年。
四個扇形營區交會的地方,也就是營地的中心區域,集中安放著一些功能性設施,包括接收區、學校、教堂、醫務室,還有食堂。難民居住的帳篷就以這些建築為圓心,一圈一圈發散開來,直到漫山遍野。
佩興斯營西鄰已然千瘡百孔的蒂肖明戈縣立野生動物保護區。營地北面有著全營最高的鐵絲網,外面就是田納西州。在晴朗的冬日,最北端那些帳篷的居民能依稀辨認出藍軍前沿分支基地里覆蓋著樹紋迷彩的瞭望塔;到了晚上,還能聽見歸順合眾國的民兵一邊嬉笑咒罵,一邊在灌木叢中巡邏,搜尋冒險潛入北方的人。
總有人鋌而走險越過邊境,結果不可避免地被射殺。另一些難民來了又走,最終還是決定到南方首府亞特蘭大周邊的貧民窟中去碰碰運氣。唯一的例外是那些來自南卡羅來納的難民,他們幾乎算是定居在佩興斯了。南卡羅來納人已經完全放棄了回家的希望,因為他們記憶中的南卡羅來納早已不復存在。戰爭初期,為了抑制那裡日益高漲的分離主義情緒,合眾國特工釋放出一種病毒,讓整個南卡羅來納陷入了癱瘓。今天,那裡已經變成了一座高牆圍堵的隔離醫院。病人都被封鎖在隔離牆內,而健康人則永遠失去了家園。
馬丁娜的鄰居勞拉敲敲切斯特納特家的帳篷門,走了進來,看見馬丁娜還在老地方,坐在一張回收利用的塑料戶外桌旁。這張桌子充當了馬丁娜的臨時辦公室,她終日伏在上面,替難民營里的文盲打字,代寫陳情信或各式各樣的申請。
「採訪怎麼樣?」馬丁娜問。
「老樣子。」勞拉應道,「藍區來的那些記者你是知道的,翻來覆去就那幾個問題,不外乎反抗軍這個,分離主義者那個。不過倒是賺了幾個酒錢,所以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啦。」
「進來坐坐,」馬丁娜說,「喝點水吧,外面熱得跟下火似的。」
勞拉打開馬丁娜桌旁的小冰箱,取出兩瓶水。物資援助船每個月10日在奧古斯塔靠岸,隨後,不出幾天,這種瓶裝水就會成箱成箱地運抵營地。擠得皺巴巴的空瓶,成了營地里最常見的垃圾。
「這回又在寫什麼?」勞拉問。她在馬丁娜身旁的一張摺疊椅上坐下,越過馬丁娜的肩頭盯著平板電腦屏幕。那台機器已經十分老舊,性能極差。
「亞拉巴馬36排12號新來的姑娘想請求亞特蘭大提前一年釋放她丈夫。」馬丁娜回答,「說他是被人用槍頂著腦袋加入『銅頭蛇』的,從來就沒開過槍。」
「你打算申請獨立日放人?」
「沒錯。」
「能管用?」
「當然沒用了。不過她拿出一整包玉溪,我可不會拒絕。」
「這倒提醒我了,」勞拉說,「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姑娘,就是喬治亞片區那個姓麥迪遜的,她又變卦了,不想讓你替她給沙里夫寫陳情信了。」
「她有別的法子治她兒子的兔唇了?」
「哪有啊?她說她有一天來這兒找你,結果看見了那個。」勞拉指了指那尊布滿裂紋的聖母像,它被擺在帳篷里靠前的位置,立在幾個瓶裝水包裝箱上。
「那個怎麼了?」馬丁娜問。
「可能她不喜歡天主教徒吧。」
「開什麼玩笑!」
「大姐,我沒開玩笑。」
馬丁娜搖搖頭。「有些人就是這樣。」她說,「反正我無所謂。她要真那麼虔誠,就讓她去找那個伯明翰來的耍蛇牧師 給她的兒子治病吧。」
勞拉大笑著說:「他們已經不准他進來了,嫌他太狂熱了。現在換成了一個從亞特蘭大來的半吊子浸禮會牧師。那號人你是知道的——這個是上帝神聖的安排,那個也是上帝神聖的安排。」勞拉掃了一眼馬丁娜電腦上的時間,問,「對了,你來參加禮拜嗎?」
「沒空!」馬丁娜說,「得先弄完這個,接著還有巴克霍恩家的。」
「巴克霍恩又有什麼想法了?」
「可能是因為喬治亞東面邊境上的戰事緩和了吧,亞特蘭大宣布他們的家鄉又安全了。」
「他們想讓人家送他們回去還是什麼?」
「不,他們想留在這兒。」
「這倒新鮮了。」勞拉說。
「我覺得這不賴他們。他們在這兒待得比我們久,怕的是回去也是一無所有。」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她們的對話。倫尼走了進來,手裡還攥著一捆鈔票。他17歲,是營地里人脈最廣的掮客。
「女士們早啊!」他說,「可別說你們不樂意見到我,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反正我很樂意見到你手裡那玩意兒。」勞拉說,「他們付了你多少?」
「你聽了准高興,鮑威爾太太,我拿的可是標準價。」倫尼說,他從那捲鈔票里數出三張放在桌上,「這是你的。不過說實話,你早上在我們的客人面前可表現得有點丟臉。」
「噢,那我是該給他們唱歌、跳舞?」
「起碼,你不該罵人。」
「我哪兒罵人了?」
「你說人家是騙子。」倫尼說,「在一個體面的北方記者眼裡,這就是罵人。」
馬丁娜伸出一隻手,說:「我女兒那份呢?」
「什麼?」
「別跟我什麼什麼的——能不能拿出你好的一面來?」
「我哪面都挺好的呀。」倫尼說罷,遞給馬丁娜兩百塊。
「就這點兒?」馬丁娜說,「他們可對著她拍了快一個小時呢。」
「這回先這樣。不過別擔心,達娜·切斯特納特會成為明星的。只要能拍到一個漂亮的南方難民小女孩,那幫外國蹩腳文人多少錢都願意出,而且誰也沒見過比你女兒更漂亮的難民小孩了。」
「下不為例!」馬丁娜說。
「你說了算,不過我知道他們肯定還會回來的。」倫尼在切斯特納特家的冰箱前蹲下,起來的時候手裡拿了一瓶水。他跟兩個女人一塊兒在桌旁坐下,擦了擦臉上的汗。
「我想你誤會那個藍區記者了。」他對勞拉說,「我覺得你說的東西他只會用一部分,雖然天知道你起碼有一半時間都語無倫次。」
「我管他會用多少!」勞拉說,「北方難道還有人不知道在打仗嗎?」
倫尼笑道:「你知道嗎?他一個勁兒要我帶他去南卡羅來納片區。我跟他說了,『他們一看見你就會割你喉嚨』,但他偏不信,堅持說他們會——他怎麼說的來著?哦對了,說他是中立身份,他們會承認的。」
「噢,他們當然會認出點什麼,」勞拉說,「立馬就能認出來。」
倫尼兩口就喝光了水,把空瓶放在桌上。他長得又瘦又小,明顯是因為營養不良、發育遲緩。他有個習慣動作——肩膀微傾,側轉身體——始終不讓人看清他那半張毀容的臉,多年來這已經形成了他的肌肉記憶。那半邊臉上的皮膚彷彿融化到一半時突然凝固,整個耳朵縮成了一團。他總穿一件褪色的QQT恤衫和一條運動褲,在他那些數不清的褲兜里,永遠揣著幾個寫滿名字和地址的小本子,還有全佩興斯營唯一能用的手機。
「一如既往,榮幸之至,女士們,」他說著,站起身來,「我敢說我很快會再見到你倆的。平時離北邊的隔離帶遠點,越遠越好。我哥兒們說北邊那些民兵又要開始不安分了。」
他走後,馬丁娜讓平板電腦休眠,往椅背上一靠。在這裡生活了六年,她已經可以靠感覺預測天氣:又一場沙塵暴即將來襲。空氣中有一種熟悉的乾燥,看不見的重量正在聚集。一兩天之內,古銅色的沙塵就會籠罩營地,遮天蔽日。隨後那一周,食堂的空氣罐和濕巾將全部售罄。
「這小子當掮客多久了?」她問勞拉。
「倫尼嗎?起碼從10歲或11歲就開始了。一開始是幫邊境上的藍軍大兵買煙,吃准了沒人會朝他那麼小的孩子開槍,而且運氣也確實好,沒遇上人開槍。從那以後,他又開始替記者幹活兒。半邊臉就是這麼沒的。估計是有個記者想上北邊的柯林斯 去看看,反抗軍在那兒布的汽車炸彈炸死了不少藍軍,於是他就帶那人去了,結果……可想而知。」
「你瞧見那一沓鈔票沒?」馬丁娜說,「這小子肯定發財了。」
「他倒是一個子兒也沒花,有想法得很呢。他每次幫北方記者或者藍軍幹活兒,都讓人家給他寫個推薦信,這樣他就好申請許可證,有朝一日離開紅區了。那些人都滿口答應,但很少有人寫。他甚至都不在他們面前用真名。跟北方佬打交道的時候,他用的完全是另一個身份。他們都以為他叫克里斯琴什麼的。」
「他還在替藍軍幹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