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們一方一共有多少人?
答:我所在的地方有五百來人,就在基爾戈北面。此外,駐紮在郎維尤和格萊德沃特之間和東山市 一帶的人數可能是我們的三倍。那會兒,得克薩斯東部到處都是戰士。那差不多是南方剛獨立的時候,大家對打仗還很興奮。
問:能描述一下你在基爾戈部隊里的戰友嗎?他們都是什麼背景、來自哪裡?
答:談不上什麼部隊,就是一幫扛槍的哥兒們,都不知道自己是去當炮灰的。大都是得克薩斯人。要不然起碼祖上是得克薩斯的,在得克薩斯還正經是個州的時候,他們就定居在這兒了。有些人過去當過兵,南方獨立前在國民警衛隊干過,或者在藍軍里服過役。他們瞧不上我們,這你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們有正規的制服,都是嶄新的,是從奧斯汀發來的,槍也是新的,跟藍軍的傢伙一樣。我們其他人只有船上走私來的95式步槍,要不就是舊獵槍,甚至還有手槍之類的。有幾個密西西比小夥子還拖著舊砍刀,上面全是銹,就跟要去闖亞瑟王宮殿似的。那玩意兒他們拿著都費勁。
問:得克薩斯以外的人到油田上來是出於什麼動機呢?
答:那些從紫區——阿肯色、堪薩斯、田納西——來的人,要麼是在家鄉破了產、失了業,或者在逃難,所以他們只求一日三餐,再加點軍餉;要麼就是打心眼裡受不了自己的家鄉站在哥倫布一邊,看不慣燃油禁令,這些人就是為打仗而來的。
從「密亞佐」來的人,大都屬於反抗武裝——像帕爾梅托槍手團、新祖阿夫兵團、密西西比領土護衛隊等等,還有十來個更小的組織,一隊十人左右,有的連十人都不到。這些人一逮住機會就會跟你宣揚南方的大業是多麼正義,念得人耳朵都起繭子了。我想他們當中真的有人相信自己是來東得克薩斯替天行道的。
然後還有從南卡羅來納來的人,他們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當時,哥倫布政府還沒把那個州弄癱瘓呢,即使在那會兒,南卡羅來納士兵也是前線上最心狠手辣的雜種。我在和平時期去過那兒,遇到的人全都熱情好客。但戰爭一爆發,他們就再也不跟外人說話了,更不可能對人微笑,或跟人握手。待在他們身邊,你會覺得南卡羅來納州從沒走出歷史上那場戰爭 ,他們同時在打兩場戰爭。
還有些人是憑空冒出來的——沒有組織,什麼也沒有。見鬼,我敢打賭他們有些人是藍區人出身,參戰前一周才頭一次離開紐約。我猜他們大概是想找點刺激,想近距離感受感受戰爭、體驗體驗叛逆。得克薩斯人和反抗軍最看不慣這些人,管他們叫「遊客」或「特務」。不過要是拋開這些成見,你就會覺得有北方人願意跟你並肩作戰還是挺讓人欣慰的,那會讓你覺得自己的事業正義凜然。
問:能否描述一下你初到前線時所見的景象?
答:我們到了地方,就看見一片農田,隨處可見的那種,只不過田裡什麼糧食也沒種。上面命令各就各位,於是我們就分別進了五間廢棄的農舍,或者在農舍周圍就位。每間農舍之間間隔一兩英里。地里長滿雜草,草葉是棕黃色的,特別扎人。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草,當你穿過草叢時,它們能讓人癢死,而且根本沒法緩解。我看見一個夥計拿著一把砍刀,想在一間農舍和100英尺外的木屋之間開出一條路。他揮刀砍了大半個小時,草叢還是毫髮無損。他回來的時候,看上去就像剛從水母池子里爬上來似的。
不過草叢也有個好處,就是高。你只要蹲在裡面,就隱蔽起來了。所以得克薩斯人把我們大部分人都派到這些田裡去。我們得用舊毛巾包著臉,免得癢。
問:能講講進攻當晚的情形嗎?
答:他們讓我們在我方戰場上列隊,每100英尺排兩個人。我的同伴是從蒙哥馬利 來的,名叫……見鬼,我想不起來了。一整夜,我們都在互相低聲問話——「你看見什麼了嗎?」「沒。你呢?」「沒。」
凌晨3點鐘左右,我聽見一個聲音,就像——就像過去的行李箱上那種老式密碼鎖轉動的聲音。嗒——嗒——嗒幾聲,聲音不是很大,但相當詭異。我記得有個得克薩斯老兵說過,自然界沒有筆直的線條,也沒有平鋪直敘的聲音。那就是一種筆直的聲音。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路上的一間農舍就被炸成了碎片。爆炸點騰起一團亮晃晃的橙色火光,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有人戳爆了一隻金屬做的氣球,然後那兒就什麼也不剩了,徒留躥天的火舌和一大團黑煙。
打那開始,一切都變得一團糟。你能聽見有人在地里罵娘,有人下令開火,但沒人知道自己在朝什麼開槍。有些士兵戴著夜視儀,旁邊的人就一個勁問他們看見什麼沒有,但他們也一樣,什麼都沒看見。接著,又響起一陣嗒——嗒——嗒,這下大家都知道要像訓練中那樣躲避、捂住耳朵,然後我們左邊的農舍就沒了。
爆炸像一記重拳打在我肚子上。等緩過勁來,我喊了我的搭檔幾聲,想看他是不是還好,但他沒有答應。我直到早上才看見他悲慘的死狀。他們向我們投下的這些炸彈里裝滿了細小的鏢,他的整個左半邊身子都被這些玩意兒撕成了碎片。要是當時換成我在他左邊,死的就是我了。但事實正好相反。
炸完房屋,他們就開始轟炸農田。轟炸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就只好臉朝下趴在地上,一邊念祈禱詞,一邊等待。
轟炸停止後,我聽見頭頂傳來直升機的聲音。還有些人沒被炸死,於是直升機就從空中掃射。這時,我感到所有聲音聽起來都似乎離我很遠。我耳鳴得厲害,不過我能感覺到周圍的地面在震動。
隨後,直升機降低了高度。它們先是飛掠了幾圈,然後其中幾架降落了。我能感到那些士兵就在我附近,但我看不見也聽不見他們。他們列隊行進,在農田裡來回巡視。我像死了一樣趴著不動。有一次,他們離我特別近,就像咱倆這麼近。我不知道他們是以為我死了呢,還是根本無所謂,不然就是想讓我活下來講述這一切,反正他們沒有停下腳步。一小時後,他們走了,但我一直等到天亮才敢動。
問:早上你看見了什麼?
答:看見屍橫遍野,房子都燒成了灰燼。
問:聯邦軍還有人在那兒嗎?或者有沒有聯邦軍人的屍體?
答:他們就像從沒來過似的。
問:你受傷了嗎?
答:完全沒感覺。
問:你接下來又做了什麼?
答:一開始,我覺得應該回基爾戈去。我還以為其他人都去了那兒。當時我還不知道,已經沒有其他人了。然後我的腦子轉過彎來了。我想到藍軍接下來就會開往基爾戈及其周邊,把沒上前線的人也幹掉。
問:有人當了逃兵?
答:不是。
問:那他們是一開始就沒上前線?
答:沒上,他們根本不算軍人,但依然是藍軍的敵人。比起我們這些軍人,他們對藍軍更有威脅。
我不指望你理解。你們雖然是參戰方,但戰爭從沒發生在你們身邊。而在紅區,戰爭實實在在地發生過。
凡是戰爭期間在南方生活過的人,即便自己沒被人用槍指著趕出家園,也肯定認識有這種經歷的人;就算自己家沒人被「鳥」那種無法預料、無緣無故的死亡之雨奪走,熟人家裡也肯定有。
對大多數人來說,僅僅是聽說這些事情,倒還不至於揭竿而起——想到自己可能會被子彈打中、被彈片撕碎,或者更有甚者,想到自己被捕後可能會在糖麵包或別的什麼監獄被關到死,不是每個人都能受得了的。但聽了這些,你他媽的不想做點什麼才怪。
於是你就會去教堂布施,而且對這錢的用途心知肚明。或者,藍軍打到你們鎮上,要找他們整天掛在嘴上的分離主義分子時,就算清楚這些人藏身何處,你也不會走漏半點風聲,你會任由海軍陸戰隊把你家拆個乾淨,直到這幫人氣急敗壞地離開。還有,只要聽說那玩意兒——你們北方人管那叫什麼來著?自殺式爆炸襲擊?——在田納西以北的某個地方炸死了幾個人,你嘴上什麼也不說,但心裡卻高興得很。因為終於有人能讓北方嘗嘗我們的痛苦了。雖然也不算扯平,而且還差得遠,但好歹能讓他們嘗點苦頭。
你們北方人是永遠也不會懂的,真正的分離主義分子從沒開過一槍。
問:戰爭期間,你還參加過別的戰役嗎?
答:沒有。後來我向東走了兩天,在克羅斯湖 附近搭車回到了亞拉巴馬南部,我的家鄉。我就在那兒一直待到戰爭結束,再到後來的瘟疫結束。到最後,我過去認識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
問:對合眾國,或者說對北方各州,你會不會始終懷恨在心、恨之入骨,或者懷有敵意?
答:[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