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2075.04 4

切斯特納特一家在棕櫚樹斑駁的陰涼下等待。過河時,他們被河水往下游帶了兩英里。他們沿河畔的鄉道走回來,結果又多繞出1英里。路上不少地方都溝壑縱橫,像被犁過似的。路中的黃色分界線幾乎消失殆盡,幾乎模糊了來路與去路之間的界線。

他們一直走到一個轉彎處才停下,路旁有一個供車輛臨時停靠的土壩子,壩子上長著一叢沒精打採的棕櫚樹。植物的葉柄濃綠而尖利,長長的葉片背對著初升的太陽,垂向河面。樹下長著幾叢雜色的絲蘭,尖刀般的葉子白綠相間。這裡就是那人所說的巴士站點了。

「河水會把它沖走的。」西蒙抱怨道。他背著沉重的背包,人顯得更小了。他的背包里塞滿了各種玩意兒,有衣物、漫畫書、一副浮潛面具、一把手工打磨的小刀,還有本傑明·切斯特納特的一包無過濾嘴玉溪香煙。

玉溪煙十分纖細,用味道清淡的煙葉製成。吸煙是男孩父親為數極少的不良嗜好之一。為了不讓妻子發現,他把它們藏在外屋一塊鬆動的板子後面。但本傑明其實用不著這樣神神秘秘,因為他的兒子和妻子都知道他抽煙。他們只是為了維持某種不可言說的體面,才沒有點破。

「沖不走的。」馬丁娜說。

「我們停得不夠靠岸。下次一下雨,它就會被漲潮的河水衝到海里去。」

「那樣的話,我就再給你做個筏子。」

「你就是耍嘴皮子,你明知道我們不會回來了。」

「你夠了。」

一家人把行李放在空地上,等著巴士。達娜精疲力竭,枕著自己的背包就地睡著了。

薩拉特在附近轉悠,一會兒翻翻灌木叢,一會兒瞧瞧絲蘭。絲蘭的葉子扁平、堅硬,看上去十分堅韌。在南方所剩無幾的植物中,絲蘭無疑是生命力最頑強的。

薩拉特用手指捋著葉片。它們摸上去十分乾燥,有砂紙的質感,同時又富有彈性,葉肉豐盈柔軟。她把手指按在葉子尖端,感到自己的皮膚在壓力下繃緊。

天漸漸熱了起來。切斯特納特一家等啊等啊,車就是不來。馬丁娜立刻開始疑心他們是不是錯過了,想著恐怕很快就得決定要不要帶孩子們再往東走。

「這是什麼,媽媽?」薩拉特指著絲蘭問。

「是一種植物,寶貝。」

「什麼植物?」

「一種仙人掌。別離得太近了,會扎著你的。」

「仙人掌,」薩拉特學著說,用舌頭玩味著每個音節,「仙——人——掌。」

馬丁娜聽見了車輪聲。巴士轉過一道彎,從南面駛來。是戰前那種黃色的校車,車頂上加裝了一排太陽能板。巴士兩側過去用來標註校名的地方,如今寫著幾個大字:民用運輸。

巴士開得很慢,太陽能板還在從陽光中汲取能量。到了停靠點,司機停下車,打開摺疊門。

馬丁娜領著孩子們穿過馬路。她朝車裡張望,看見駕駛室里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司機,身材渾圓,皮膚上凝著大顆大顆的汗珠。他身後還坐著一個人,身材高大壯碩許多,穿普通的白色T恤衫和藍色牛仔褲,一把老舊的95式步槍槍口朝上靠在他身上。這種步槍在反抗軍當中很有市場,因為它既廉價又粗糙,絕少卡膛或崩潰,而且比較容易混在援助物資里走私進來。帶槍的男人望著馬丁娜,面無表情。

「我們是切斯特納特一家,」馬丁娜告訴司機,她這才發現自己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個准許她上車的男人叫什麼名字,「反抗軍指揮官說我們可以乘這趟車去佩興斯。」

司機呵呵一笑。「可不是嗎?反抗軍指揮官都發話了,那咱不能讓他失望啊。」隨後他收起嘴上的訕笑,「每人100。」

馬丁娜搖搖頭:「他說我們可以上車的。他說——」

「女士,你懂英語吧?每人100。」

馬丁娜從行李中摸出裝錢的罐子。「我只有300,」她說,「路易斯安那輔幣。」

「我說輔幣了嗎?」司機答道,「那種可笑的貨幣在路易斯安那都不好使啦。」

「我只有這些了。」

司機聳聳肩,他一拉車輪旁的一個操縱桿,摺疊門就關上了,把馬丁娜擋在外面。巴士緩緩開動。

馬丁娜把孩子們從行車路線上拉開,自己追著巴士跑,用攥著美元的拳頭砸車門,司機再次停下車來。

「嗬,瞧見這傢伙沒?」他沖拿槍的男人說,「我猜她剛才肯定是放錯地方了。」

馬丁娜付了錢,讓孩子們上車。西蒙跳上去,後面跟著兩個妹妹。薩拉特還抱著那尊聖母像。西蒙邊走邊盯著那個拿槍的男人,簡直著了迷。

一家人步履蹣跚地走向車廂後部。除他們之外,車上只有一名乘客,是位老人,坐在倒數第二排。馬丁娜和孩子們走到他身後,來到最後一排座位上。他們卸下背包和行李,放在座位上或座椅下,一個挨一個地坐在老人對面那側。巴士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再次出發。在龜裂的路面上,巴士顛簸,懸架隨之咯吱作響。

「他們讓我大老遠過來,就為了這個?」司機問士兵,對方沒有搭腔,「簡直他媽的浪費時間。我們為什麼還要管『密亞佐』之外的流民啊?他們既然站在哥倫布一邊,就該由哥倫布管啊。我們自己的人還管不過來呢。」

衛兵調了調步槍的彈夾,轉臉向著窗外,不理會司機的話。

司機轉而對乘客們說:「好啦,趕緊坐下吧,你們還得趕一天的路呢。」

司機的聲音吵醒了老人,剛才他一直枕著帽子靠在車窗上熟睡,醒來後擦去了嘴角的一抹涎水。馬丁娜望著他。他八十來歲,興許還不止,總之是千禧一代。他的皮膚、面頰和手臂因長年暴晒而呈皮革般的深棕色,上面布滿了星星點點的黑斑。他穿一套戰前款式的白色西裝,胸前的口袋裡插著一方紅絲巾,十分惹眼。他的上衣肘部和褲子膝蓋部分都有些發灰,不過其他部位都潔白無損。這身打扮讓老人顯出一種舊世界的派頭,頗有尊嚴。在馬丁娜看來,他那個時代不光與現在不同,簡直南轅北轍,他出生的那個美利堅,早已轉身跨入了它那道黑暗的子午線,把他這樣的人拋在身後。

老人把壓扁的費多拉帽拍回原狀,放在腿上。他環顧著車廂,彷彿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置身於此。他向馬丁娜轉過頭來,打量了她好一會兒。

最後他問:「你是從布蘭德河 來的嗎?」

「不是。」

「你聽說過布蘭德河嗎?」

「沒聽過。」馬丁娜說。

老人不再說話,把臉轉了回去。

「我丈夫有些表親住在那一帶。」馬丁娜說。

老人來了精神:「從這兒往西30英里左右就是布蘭德河了。過去,走在從新奧爾良過來的路上,你還能看見路標,不過現在都沒了。」

「嗯……」

「我在那兒住了51年,」老人的聲音略帶自豪,「挺過了2043年的『安娜』和2051年的『邁克爾』。『邁克爾』就從我家的客廳刮過去,把方圓十個街區的房子都摧毀了,但我家是唯一屹立不倒的。他們還航拍了一張我家的照片,就登在《信報》上。」

他起身走到切斯特納特一家那側,逐一端詳起孩子們來——西蒙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衛兵和他的槍;女孩們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農場廢墟,還有電杆和上面那些早已癱軟廢棄的電纜。

薩拉特在靠窗的位置上抱膝坐著,鼻子緊緊抵在窗玻璃上。炙熱的陽光下,大地明晃晃的,廣袤無垠,令她驚嘆。

達娜像小貓一樣蜷在妹妹和媽媽之間,在薩拉特毛糙的頭髮上編著小辮。她每編完一條就鬆開,看著它慢慢散掉後又重新開始。

「他們多大了?」老人問。

「西蒙九歲了,雙胞胎六歲。」馬丁娜說。

「雙胞胎!她們長得可一點也不像啊!」

「是不像。」

老人打量著達娜:「嗯,你可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呀!」他說完,又轉向孩子的媽媽:「我也有過一個孫女,跟她很像。現在估計該跟她差不多大了。她父母把她帶到西邊的加利福尼亞去了,結果不久就遇上了2044年的第三次矽谷泡沫破裂。後來就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了。要是他們還在的話,現在應該已經南下墨西哥了。」

「你知道他們要送我們去的那個營地是什麼情況嗎?」馬丁娜問,「那兒安全嗎?」

「他們沒說,」老人說,「他們只是突然冒出來,說要徵用我的土地,用來停靠他們進出密西西比河的船。他們都是軍火販子,全是,我清楚得很。那兒就剩我一個人了,再往南就沒有房子了,全被海水淹了。領頭的那個小夥子說我但凡再年輕點,他們肯定會直接把我扔進河裡。不過我想他們還是發了慈悲,給了我10分鐘打包東西,然後才打發我上路。10分鐘啊!得打包56年 的生活!」

「到了營地,他們會提供食物嗎?會安排住處嗎?我們沒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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