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特伏在前廊上,等媽媽從埃莉薩·波爾克家回來。她去那裡是要見個什麼人。不遠處,西蒙在奮力往屋頂上爬。過去三天里,他已經試過十幾次了,始終無法翻上屋頂。他深知上面那些太陽能板必須隔天清洗,否則功率就會降低;而儲雨罐要是不定期氯化,過不了多久就會散發出一股臭雞蛋味。他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自己卻對這些事無能為力,心中懊惱不已。
他再次把梯子豎起來,靠在集裝箱一側。這裡靠近露天淋浴間,地面的泥土被廢水沖得發軟,梯子腿微微陷了進去。
西蒙非要讓妹妹們幫忙不可,於是她們一人一邊扶著梯子,盡量不讓它搖晃。西蒙站在最高一級梯子上,準備起跳,想把自己彈上屋頂。
「行了,」他邊說邊擦掉手心的汗,「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薩拉特和達娜齊聲答道。
西蒙手扶集裝箱邊緣,踮起腳掃了一眼屋頂。
「扶穩了。」他沖妹妹們喊道。
「扶著呢。」薩拉特回答。
「不行,扶好,別讓它動。」
「扶好了!」
西蒙給自己鼓鼓勁。他想起爸爸從前干起這些事來是多麼得心應手——儘管他夜裡很晚才從制衣廠下班,手指因終日縫衣而粗糙發紅,但他依舊欣然扛下了家中的瑣事:給儲雨罐打補丁,在風暴肆虐之後加固窗戶,用老舊的手搖磨磨高粱面。他想起把糧食磨成精細的麵粉時手柄吱呀作響的聲音——那是勞動的聲音。
西蒙在梯子頂上站穩,然後他大喊一聲「一、二、三」,竭盡全力向上一蹦。他雙手抓著集裝箱邊緣,胳膊向上一撐,在屋頂上探出半個身子。有一個瞬間,他彷彿失去了重量,整個人懸在空中。他試著向上用力,想把自己撐上去,結果卻像一架失衡的蹺蹺板一樣結結實實地摔了下來,脖子著地,跌在軟和的泥土上。
雙胞胎驚叫著從梯子旁彈開。薩拉特望著地上的哥哥。他與地面的劇烈碰撞濺起無數泥漿,簡直把她看呆了。達娜則在尖叫,因為她的裙子嘩啦一下沾滿了泥點。
西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躺了差不多一分鐘,有些痙攣。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呻吟一聲,爬了起來。
「算了,」他對妹妹們說,「都是因為你們沒扶好。」
「我的天哪,等爸爸來修不就好了?」達娜說,「你把泥巴濺得到處都是。」她說完就衝進屋裡換衣服去了,西蒙也跟了進去。
薩拉特留在屋外,注視著西蒙剛才落地的位置,然後跪了下來,用手在淋浴間和西蒙砸出的坑之間挖了一道小水溝。隨後她打開淋浴噴頭,任水嘩嘩地流。水慢慢地向小水溝里彙集,注入西蒙留下的小坑,形成一片男孩形狀的海洋。
「快把它關了,」西蒙說,他已經換好衣服從屋裡出來了,「別浪費水。」
夜幕降臨,媽媽還沒回家,孩子們只好自己吃晚飯。他們吃的是三明治,就是用過期的麵包夾幾片罐頭豬肉。肉罐頭的標籤上印著奇怪的文字——都是物資援助船運來的進口貨,是死亡聖神送來的。這幾天,他們這位鄰居來得更勤了,帶的禮物也更多:有更高級的食品和更好的衣服。
罐頭肉嚼起來像浸濕的橡皮,有些彈牙。吃完三明治,孩子們又解決了波爾克那塊軟泥派的最後幾塊,這道甜點已經在冰箱里放了兩天了,面上那層奶油芝士已干硬開裂。
薩拉特眺望著河面。這一天來,她發現自東向西渡河的船隻比往常要多,而這會兒,在夜幕下的河面上,交通變得更加繁忙。她聽見從上游1英里左右的地方傳來化石燃料引擎經過消音處理的轟鳴,偶爾還能聽見一些看不見的人在發號施令的聲音。
「那是爸爸嗎?」達娜問道。
「不,」西蒙回答,「是反抗軍。」
「誰是反抗軍?」
「就是一些戰士,」西蒙盯著妹妹的臉,想知道她能不能理解這個詞,「他們跟我們是一邊的,在跟北方打仗。」
「媽媽說爸爸就在北方呢,」達娜說,「我們要上那兒去找他。」
「媽媽撒謊。」西蒙說。
達娜聽了,一臉驚詫地轉向妹妹:「他居然說媽媽撒謊!」然後她又對哥哥說:「我要告訴媽媽。」
「你以為爸爸會撇下我們自己去北方嗎?」西蒙說,「他可什麼也沒帶,除了幾份文件,連換洗衣服都沒有。肯定出了什麼事,媽媽還瞞著我們。」
達娜搖搖頭,又重複了一遍:「媽媽說爸爸就在北方呢,你在瞎說些什麼啊?」
孩子們聽見的的確是反抗軍的船隊的聲響,船隻正把士兵和補給轉移到西部前線附近的油田上。他們停靠在埃莉薩·波爾克家附近,在那兒設立了一個臨時營地。在鄰居的邀請下,馬丁娜·切斯特納特趕到這裡,來跟反抗軍指揮官商談庇護問題。
波爾克家的房子是四節圍成一圈的拖車。拖車是用預製件組裝的,外牆由乙烯製成,每節都有傾斜的錫制屋頂。
埃莉薩·波爾克家這塊地方向來十分寧靜,但現在,由於反抗軍的到來,這裡變得混亂而喧鬧。馬丁娜從高粱地里出來,看見好幾十個男人在鄰居家附近走來走去,大都是十來歲的毛頭小子。他們一個傳一個,把板條箱和粗麻布袋從熄火的船上轉移到拖車裡。反抗軍士兵身上都別著小小的移動對講機,裡面不時傳出各種指令,要他們準備迎接更多的即將靠岸的船隻。一個小夥子坐在河邊,把一盞落地燈開了又關,用瞬時迸發的強光為漆黑河面上的過往船隻打著信號。
他們身上的制服破舊不堪,顏色、款式各異,都是用手邊現成的料子將就做的——黑色牛仔褲、工裝背心、獵鴨人迷彩,還有應反抗軍將領要求夾在援助物資里走私進來的外國軍用工作服。他們的武器也是走私來的,要不就是從父輩、祖輩的閣樓里翻出來的——這些槍支往往比持槍的男孩還老。在一般人看來,他們遠遠談不上訓練有素,而且裝備匱乏。他們這些人的前景,不外乎奔赴西面的戰場,死在自己根本無法匹敵的強敵手中。然而在他們身後,在他們出生的那些絕望小鎮,還盤桓著另一種更為緩慢的死亡——死於貧困、厭倦和墮落。
馬丁娜站在高粱地邊上望著他們。他們在院子中央支起了一張桌子,充作臨時指揮台。桌上鋪展著一張碩大的等高線圖,畫的是路易斯安那與得克薩斯交界處的地形。幾個稍稍年長一些的男人正圍在桌旁,用各種圖釘和記號筆在地圖上標來畫去。他們會偶爾抬起頭,對忙著搬箱子和搭帳篷的年輕戰士說幾句話。有個看上去不超過17歲的男孩爬上了波爾克家那節正對河面的拖車,想在上面插一面代表「反抗軍聯盟」的響尾蛇旗,卻被一位行事謹慎的年長軍官制止了。
在那節拖車門口,馬丁娜看見了埃莉薩·波爾克。她正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等著幾個反抗軍士兵把她的行李從屋裡搬到停在附近的一艘船上。
波爾克也看見了馬丁娜,於是招呼她過去。一路上,馬丁娜能感到士兵們向自己投來冷漠而狐疑的目光。不過他們什麼也沒說。
波爾克抱了抱她的鄰居。「噢,寶貝兒,寶貝兒,」她說,「計畫趕不上變化呀。」
「你不是說只有那個指揮官會來嗎?」
波爾克搖頭:「藍軍從得克薩斯油田向東轉移了,我們這些小夥子要去會會他們。他們說要是行軍夠快,就能阻止藍軍進一步挺進路易斯安那。」
馬丁娜四下打量,想找出戰地指揮官模樣的人。「他在這兒嗎?」她問道。
「在,親愛的。不過他正忙著呢。他這會兒不會搭理任何人的,除了他的手下。」
「指給我看,哪個是他?」
「等一會兒吧,」波爾克央求道,「現在去找他談沒什麼好處。」
「告訴我他在哪兒。」
波爾克這才不情不願地把馬丁娜帶到院子中央那張桌旁,一個男人等在那裡。他又高又瘦,比馬丁娜年輕五六歲。他的小鬍子經過精心修剪,呈倒梯形,像個箭頭似的指向他胸骨的頂端。他穿一身黑,從靴子到軍帽都是黑的。忙碌的士兵們圍繞在他身邊,彷彿運行在一條長長的軌道上,他們在臨時營地里四處穿梭,執行著他的指令,完成後再回來領命。他說話時聲音很輕,馬丁娜走到鋪地圖的桌前,直到只跟他一桌之隔,才聽清他在說什麼。
見了她,戰地指揮官一言不發,轉而把目光投向波爾克。
「這就是我之前跟您提過的那位鄰居,」波爾克說,「丈夫犧牲了的那位。」
「他不是犧牲,」男人說,「是死了。」
戰地指揮官再度陷入沉默。他身邊的人都帶著敵意盯著馬丁娜,不過他的目光卻平靜如水。
「我聽說你們在維克斯堡 附近有一個為烈士遺孀設立的避難所,」馬丁娜說,「那兒能保障婦女和孩子的安全。」
戰地指揮官沒有搭腔。
「我有兩個小女兒和一個兒子,都很年幼,」馬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