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2075.04 2

切斯特納特一家在前廊的欄杆上放著一隻碗,裡面塗了油,用來捕捉蚊蟲。亮晶晶的液體引誘蚊蟲落下,再把它們困住。

薩拉特站在前廊上,頂著滾燙的陽光觀察掙扎的蚊子。它們全是小黑點,像葡萄一樣圓鼓鼓的。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隻,舉到眼前。它看上去不像活物,與小女孩對生命的概念相去甚遠。安安靜靜,無聲無息,一點也不像聒噪的蟋蟀和發狂的雞。但她知道,自己手上這個玩意兒依然是有生命的。

薩拉特一捏,蚊子在壓力之下炸開,在她手指上留下一個黑黑的污點。

「你幹什麼呢?」達娜問道。薩拉特完全沒察覺姐姐已經從屋裡來到了自己身邊。

她嚇了一跳,說:「沒什麼。」

達娜瞧瞧她的手指,說完一句「真噁心」便走開了。

薩拉特在自己那條粗糙的牛仔背帶褲上擦擦手。這條褲子是她哥哥穿剩下的,上面的銅扣經年日久已經有些發黑。她在褲子裡面什麼也沒穿。天氣一熱,她就鬆開背帶綁在腰上,權作腰帶,不過這隻能堅持幾分鐘,褲子不一會兒就會垮下來拖到地上。

她不明白姐姐為什麼不喜歡探索身邊這些生機盎然的微小世界——其中飽含著那麼多的奧秘,簡直取之不盡,比如飛落下來困在碗里的蚊蟲;比如松木地板上灌滿蜂蜜的節疤;還有她父親捉來的肉蟲子,他像過去河裡還有魚群時那樣,把它們穿在鉤子上,教孩子們學習這箇舊日的習俗。達娜覺得這些既乏味又煩人,但在薩拉特眼中,它們是鮮血,是脈搏,生命的魔力就流淌其中。

馬丁娜·切斯特納特站在她家和高粱地之間的草地上晾衣服。她把濕衣服往細繩上搭,繩子一頭連著前廊柱上的鉤子,另一頭系在一把插在地里的破海灘遮陽傘上。這柄遮陽傘跟屋頂上的油布一樣,都是幾年前從河裡衝上來的。

馬丁娜沿著繩子把衣服一件件搭好,再用夾子固定住。水順著褲腳、衣角滴了下來,在這裡,晾衣繩底下,草綠得更鮮亮了。

那些衣服全都普普通通,毫不起眼:不是白色就是米色,上面印著各式花紋。衣服全都穿了又穿,不少地方都磨得略有些透光。在反抗軍控制下的「密亞佐」,不少人家為了不惹麻煩,都把牛仔服染成了紅色。但在沉睡的路易斯安那沿海,人們還不必擔心這些。

在1000英里 之外的東部沿海,每個月,來自遙遠國度的物資援助船都會送來新一點的衣物:有廉價的長袍和馬球衫,有運動服和棒球帽,其中不少還帶著著名體育俱樂部的標誌,比如開羅國民俱樂部。不過,這些衣服一般剛到喬治亞港就會被一搶而空——並且,在密西西比、亞拉巴馬和喬治亞這三個分離主義州之外的地區銷售、轉運這些衣服,起碼從理論上講,都是非法的。當然,人們從不顧忌這項法令。不過,這些衣服最終進入路易斯安那、阿肯色,或抵達西面的墨西哥保護領地時,早已經過中間人的層層轉手,貴得超出了大多數普通人家的承受能力。

自戰爭伊始,脫離聯邦的幾個州就始終依靠接濟度日。化石燃料曾一度價格不菲,因此,在當時,路易斯安那的港口和得克薩斯的煉油廠儘管已經無法再像20世紀那樣賺得盆滿缽滿,但尚且能夠贏利。但隨後,其他國家具備了更先進的技術,從太陽、風力和原子的裂變與碰撞中獲取了充足的能源,於是昔日的燃料過了時,變得幾乎一文不值。雖說幾個反叛州寧可開戰也不遵守禁令,但人們依然關停了煉油廠,遺棄了鑽井。現在,在戰爭中處於劣勢,資源也幾近告罄的南方人越來越依賴那些巨輪。這些龐然大物每個月都會從世界另一端駛來,滿載著衣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這些巨輪來自布瓦吉吉帝國,它在數十年前還只是散布在中東和北非的一連串小國,但隨後合而為一,形成了一個統一的帝國,其疆域從摩洛哥州的直布羅陀海峽,一直延伸到黑海和裏海之濱。

暮色降臨,暑熱漸漸消退。埃莉薩·波爾克過來吃晚飯。她家也住在河邊,往北1英里,過了高粱地就是,要算離切斯特納特一家最近的鄰居了。去年夏天,東得克薩斯的一場戰役讓她失去了丈夫和兩個十來歲的兒子。她的哀悼持續好幾個月,並且自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穿過其他顏色的衣服,每天都是一身黑。於是,切斯特納特家的孩子就在背後喊她「死亡聖神 」。

她48歲,看上去卻足有58,因為她總是弓腰駝背,說話還帶著尖厲的顫音。自從在東得克薩斯戰場上失去親人以來,她這一年都靠一支反抗軍發放的遺孀撫恤金過活。此外,她還得到了其他的照顧。每隔幾周,密西西比領土護衛隊就會從對岸派來一艘船。船靠岸後,會下來兩三個面無表情的年輕人,到她的院子里修修剪剪,替她打掃屋子,還給這個小個子寡婦送來了吃不完的食物和穿不完的衣服。波爾克把大部分多餘的物資都給了切斯特納特一家——而作為回報,切斯特納特一家則陪伴這個孤獨的女人過著炎熱而望不到頭的日子。這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波爾克一到,就給了鄰居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問她有沒有丈夫的消息,馬丁娜說沒有。

「他肯定平安無事,親愛的,別擔心了,」波爾克說,「上帝會保佑他的,這我打心眼裡就知道。」

波爾克把帶來的軟泥派放在前廊欄杆上,繞到屋後跟西蒙打招呼。西蒙正站在半截梯子上,艱難地往屋頂上爬,卻又礙於顏面不肯向媽媽求助。波爾克坐到一把山核桃木椅子上,擦掉額頭上的汗珠,喊了雙胞胎幾聲。達娜正忙著過家家,沒搭理她,但薩拉特走了出來。

「哦,你好啊,親愛的,你今天真漂亮。」波爾克說著,吻了吻薩拉特的面頰,然後像往常一樣企望捋順她那一頭毛糙支棱的亂髮。

「嘿,聖聖。」薩拉特說。這女人照例誤以為自己是因為老給這家人送東西才得了這麼個綽號 。

馬丁娜晾好衣服後,走上前廊,挨著客人坐下。兩個女人呷著甜茶,看孩子們在暮色中嬉戲。

西蒙在河邊一個木樁上拴了一隻簡陋的筏子。筏子是用幾個油桶做的,上面鋪了一塊膠合板,中間用打磨過的樹枝搭了一個十字桅杆,桅杆上掛著一張床單,權作船帆。這面船帆毫無作用,多好的風勢都推不動它。不過上面還是用黑色馬克筆畫了一面海盜旗,用以震懾過往的船隻。起碼西蒙是這麼打算的。

風平浪靜的時候,大人允許西蒙獨自把筏子划到河心去,他會用一柄鏟子做槳,拚命地划水。不過要是跟妹妹們在一起,他就得待在岸邊。而且無論何時,筏子都必須拴著。

「我敢說那兩個小夥子都好著呢,馬丁娜,」波爾克又說,「那種政府辦事處你是知道的,那兒的人搞不好跟他們說了,手續得花上一兩天才能辦妥。他們說不定會住上一晚,這樣就不用再跑一趟了。我打賭他們這會兒正享受著呢。」

馬丁娜搖搖頭:「他應該會回來的。但凡有三個小時空閑,他也會回來的。」

波爾克的思緒大多數時候都停駐在過去,這會兒她呷了一口茶,又陷入了回憶:「你知道,反抗軍帶來亨利和孩子們的死訊時,我肯求他們把我也一起埋了。把我埋在他們身邊吧,我一個人沒法活下去。一個人還有什麼活頭?可是你知道,在他們下葬前,我見到了他們。他們被安葬在墨西哥邊境上的烈士公墓里,跟別的勇士長眠在一起。他們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安詳、純凈。就連彈孔也不像照片上那樣,根本不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就只是一個個小洞。看著它們,你會想,這麼小的傷口怎麼會致命呢?見到他們之前,我怕極了,生怕他們會變得猙獰可怕、殘缺不全。但沒有,他們都沒有。他們看上去平靜極了。馬丁娜,他們顯得很幸福。」

「你不是說我丈夫會沒事嗎?」馬丁娜說。

「當然啦,寶貝兒,他肯定會沒事的。」波爾克說,她頓了頓,又柔聲說了下去,「我只是想說,萬一——但願不會——萬一出了什麼事,萬一藍黨對他做了什麼,那也不是什麼恥辱。他在我們記憶中將永遠是一個驕傲的南方愛國者,就像我的兒子們一樣。」

馬丁娜把玻璃杯里的茶往地上一潑:「我們可不是什麼南方愛國者,我們哪兒也不愛。我們……我們想離開這兒,到北方去。我們才不是什麼愛國者,我們家也沒有什麼烈士。」

波爾克捏捏馬丁娜的肩膀:「當然,當然啦,離開也沒什麼錯。我知道你們是為孩子們好,北邊畢竟安全嘛,這沒的說,他們不該再受我們這種苦。但你們跟那幫人不是一邊的。想讓孩子過上安穩日子並沒什麼錯——等他們長大了,能自己做決定了,也許還會回到自己的祖國——不過你們跟那幫人絕對不是一邊的。你們骨子裡還是南方人,身上流著南方人的血,這永遠改變不了。」

「我們只是一家人而已,」馬丁娜說著,向上遊方向眺望,盯著視野最北端的那道河灣,「不是別的。」

河灣那邊傳來什麼聲音,來源不辨。不是史密斯那艘化石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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