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還快樂。
太陽穿過重雲,露出臉來,執著地照耀著密西西比河。
岸邊風平浪靜,海水一片棕黃。寬闊的入海口覆蓋了殘毀的濕地,並且還在逐年拓寬,海水逐漸捲走了淤泥、沙子和土壤,舊河床沿岸的種植園、塑料廠和船排都變得搖搖欲墜。在這些建築徹底沒入水中之前,三角洲最後的居民會把上面能用的部件拆卸一空。海水吞沒了陸地。在東南方向,曾享有無上榮光的新奧爾良被圈在海堤連成的高牆內,淪為一座井底之城。
一場新美利堅式的洗禮。
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坐在自家前廊的遮雨棚下,手拿一個小熊形狀的塑料蜜罐。金色的液體湧出罐頂,滴落在簡陋的松木地板上。
小女孩往木板的節疤里灌了些蜂蜜,看著液體蜿蜒地變換著形狀,適應著周遭的輪廓。這是她最早的記憶,仿若人生的起點。
在那些不念舊惡的時刻,我也選擇記住這樣一個她——一個孩子。
真希望我當時就認識她了,在她完好如初的年紀。
「薩拉·切斯特納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啊?」說話的是小女孩的媽媽。她正站在孩子身後的集裝箱門口,他們切斯特納特一家就住在裡面。「我怎麼跟你說的來著?你可沒資格糟蹋東西。」
「對不起,媽媽。」
「蜂蜜是你掙錢買的嗎?嗯?不,我看壓根兒不是。叫上你姐姐,給我吃早餐去,要不爸爸該走了。」
「好吧,媽媽。」女孩一邊說,一邊交出剩下的蜂蜜。她媽媽拍拍她印滿鳶尾花的連衣裙,想拍掉她屁股上的土,她卻貓著腰躲開了。
薩拉·T.切斯特納特是她的名字,但她管自己叫薩拉特。
這個名字源於那年早些時候學校里的一個誤會。新來的幼兒園老師錯把這孩子的名字跟中間名連在一起,念成了薩拉特。小女孩覺得這個新名字聽上去挺帶勁兒的。「薩拉」結束在一個無力的開口音上,末尾那個漸弱的「啊」最終消失在空氣中。而「薩拉特」卻利落地閉合起來,活像個捕熊陷阱。
僅僅幾個月之後,學校就停了課,戰爭無孔不入,大多數師生只得北上。但這個名字卻保留下來。
薩拉特。
切斯特納特一家的房子位於河西,離岸邊100英尺 。說是房子,其實不過是個從附近的造船廠淘來的集裝箱,凹凸不平的。房子由幾個埋在地下的楔子,也就是幾塊鑲鋼板的水泥塊固定。因為終日潮濕,所以集裝箱四角棕色的銹跡正在悄然擴大。
幾塊老式太陽能板幾乎鋪滿了整個屋頂,只留出一個角落用來放儲雨罐。太陽能板旁邊有一塊油布。每當風暴來臨,他們就把這塊油布鋪展在屋頂上,四角用帶鉤的繩子牽住。隨後他們會把雨水從太陽能板上引開導進儲雨罐里,罐子滿了,就導到地上或河裡。這樣,一家人的飲用水就有了,還能防止房子生鏽或朽爛。
冬天,風暴來臨時,切斯特納特一家偶爾會在前廊躲雨。遮雨棚儘管會垂墜、漏水,卻不會像集裝箱那樣在暴雨的抽打下噼啪作響,聽上去就像卡里普索鋼鼓 一樣令人難以忍受。
到了夏天,房子會熱得像個窯,這家人就在戶外消磨大部分時光。這個季節十分漫長,從3月一直熱到12月中旬。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裡,薩拉特跟她的異卵雙胞胎姐姐達娜和哥哥西蒙一同度過了他們一生中最純真快樂的童年時光。父母會遠遠地看著孩子們在桶里裝滿河水,一桶一桶地往土堤上灌,直到堤岸滑坡。孩子們還會從濕滑的泥岸上衝下河去,再順著一條打結的繩子爬上來;下滑時,他們開心地尖叫,身體在泥土裡留下深深的凹痕。他們可以這樣玩上整整一下午、一晚上。
在屋後的雞舍里,切斯特納特家養了幾隻孱弱的雞。它們聒噪,愛神經兮兮地來回奔走,棕色的羽毛髒兮兮的。只要能吃飽,又不太熱,它們就會下蛋。另外,它們要是不聽話或快死了,就會被提前宰殺掉,脖子釘上釘子,掛在附近一個木樁上的一圈釘子中間。
集裝箱內部用隔板隔開。本傑明和馬丁娜·切斯特納特住在裡間。九歲的西蒙和六歲的雙胞胎一起住在中間。狹小的空間內,他們越來越難相安無事。
最外面那間屋子裡有張窄小的餐桌,是用沙色的膠合板做成的。經年累月,餐桌上留下了斑斑污跡和道道凹痕。桌旁,有個帶展示櫃的松木櫥櫃,裡面放著紅薯、大米、幾袋薯片、甜麥片、山核桃、麵粉,還有從屋旁的高粱地里收來的大顆大顆的高粱。田地的那頭,就是離切斯特納特家最近的鄰居。他們還有一台迷你冰箱,總是讓太陽能板不堪負荷,裡面放著牛奶、黃油和一罐罐舊式可樂。
大門由一尊本傑明從小就有的雕像把守。那是一尊瓜達盧佩聖母 像,她雙手合十,微微頷首,做出祈禱的姿態。她的腳下,放著一束結滿露珠的鮮花,裡面有金雞菊和睡蓮,旁邊還放著一支燒熔的木蘭香蠟燭。花兒凋謝、干硬之後,孩子們就被打發到田野里去采些新鮮的回來。
薩拉特蹦蹦跳跳地從雕像前經過,去找她姐姐。達娜正站在父母床上,聚精會神地打量著橢圓穿衣鏡中的自己。達娜弄來一件媽媽的家居服——一件紫色的無袖寬鬆罩衫,雖然洗了又洗,卻沒怎麼褪色——把自己的小小身體完全遮住了。罩衫下擺綿軟無力地從床上滑落,堆在地上。她給自己塗上了媽媽的櫻桃色口紅——媽媽平時很少化妝,這是她那套簡陋的化妝品中最珍貴的一件——還塗多了。儘管達娜小心翼翼,還是把口紅塗到了她粉嘟嘟的小嘴之外,看上去就像匆匆啃了塊草莓派。
「來跟我玩吧。」薩拉特說道,對姐姐的行為感到大惑不解。
達娜轉向妹妹,不耐煩地說:「人家忙著呢。」
「可是我好無聊。」
「人家在扮淑女呢!」
達娜又轉身對著鏡子,想用手背揩掉些口紅。
「媽媽說我們現在就得去跟爸爸吃早飯。」
「好吧,好——吧,」達娜說,「這個家裡簡直沒一天安生。」她又瞎添了一句,這話是她偶爾從媽媽那兒聽來的。
雙胞胎中,薩拉特是妹妹,比姐姐晚出生五分半鐘。儘管父母說她和達娜是由同樣的血肉鑄就的,但達娜卻更像爸爸的女兒,繼承了他隨和的心態和真摯的笑容;而薩拉特則更像媽媽:執拗、嚴苛、百折不撓。姐妹倆雖然是雙胞胎,卻迥然不同。薩拉特常聽見媽媽用「假小子」來形容她。
「上帝一下子給了我兩個孩子,」她會說,「但只肯給我一個女兒。」
達娜離開後,薩拉特獨自在父母房間里待了幾分鐘。她一臉困惑地研究起那件被姐姐塗了一嘴的東西。口紅絲毫激不起她的興趣,在她看來,口紅完全無法與自然界的河流、灌木、野獸和鳥兒媲美,不帶任何冒險的意味。她只知道它代表了自己那個雙胞胎姐姐對成人世界的嚮往。但薩拉特不明白的是,達娜為什麼會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成人的行列。
達娜從屋裡出來時,還拖著媽媽的衣服。
「我不是跟你說過別動我的梳妝台嗎?」馬丁娜說。
「對不起,媽媽。」
「少拿『對不起』打發我——還有,把衣服提起來,你把灰塵拖得到處都是。」馬丁娜把衣服從女兒身上拽下來,「我讓你妹妹去找你,結果你出來就成了這副鬼樣子,她現在說不定也一樣在裡面瞎鼓搗呢。」
「她才不會化妝呢,」達娜說,「她長得難看。」
馬丁娜跪下來,抓住女兒的肩膀,說:「永遠別這麼說,聽見沒?絕對不準說她難看,絕對不準說她任何壞話。她可是你妹妹呀,她是個漂亮姑娘。」
達娜低下頭,噘起嘴。馬丁娜托著她的下巴,扳起她的頭。
「聽著,」她說,「你進去跟她說,說她是個漂亮姑娘。」
達娜一步一頓地走了進去,看見妹妹正把媽媽的口紅放回化妝盒。
「你是個漂亮姑娘。」達娜說完,一溜煙地跑出房間。
有好一會兒,薩拉特都站在原地,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還是個孩子,並不懂得謊言的意義,也不知道人會言不由衷。她微微一笑。
屋外,馬丁娜在一個笨重的柴爐上做早餐。碗盤裡盛著硬餅乾、高粱麥片、煎蛋,還有人工合成的胡椒培根。培根在本身滲出的油脂里被煎得脆脆的。
馬丁娜雙頰瘦削,眼圈發黑,39歲的年紀在臉上一覽無遺——她比丈夫顯老,儘管他還大她五歲,而且兩人已經共同生活了半輩子。她腰胯壯碩,但並不臃腫,身上有著農村婦女那種天生的矯健,能在必要時挑起重擔或長途跋涉。她丈夫是移民,小時候從墨西哥偷渡過來的,那時美墨邊境的移民還是以北上為主。但她不同,她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吃早飯了!」馬丁娜喊道,用一塊破破爛爛的洗碗布拭了拭眉頭上的汗珠,「都給我過來,我不想重複第二遍。」
本傑明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