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引子

小時候,我喜歡搜集明信片。在孤兒院時,我把它們裝進一個鞋盒裡,藏在床底下。後來,我搬進了新安克雷奇 後的第一個家,在我那間搖搖欲墜的工具棚里有隻舊油桶,我就把這個鞋盒存放在桶底。我大半輩子都在研究戰爭史,搜集這世界靜謐而理想化的浮光掠影,幫我找到某種平衡。

有時候,我也想把那隻舊油桶扔掉算了,又怕別人——譬如大學裡的某個同事——看見了,把它當作一種意氣用事的政治表態,就像在曾屬於紅區的地方,住宅門前偶爾還會出現銅頭蛇 旗和開膛破肚的肌肉車——都不過是些蒼白無力的反叛徽章,昭示著那段被摧毀,也摧毀一切的過去。不管怎麼說,我都是出身於南方的人。儘管我六歲就到了中立區,也從沒與人談起過此前的生活,但不排除我那幫同事中仍有人暗地裡相信,我的血液中殘留著一絲反抗軍的紅色。

我最喜歡的明信片,出自21世紀三四十年代,在那之後,這個世界就開始跟這個國家作對,而這個國家則開始跟自己作對。在明信片上,海岸邊寬闊的沙灘尚未被高漲的海水吞噬;西南部的景緻尚未化為灰燼;藍天下的中西部平原依然遼遠空曠,尚未擠滿因「內遷運動」而遷徙來的沿海流民。這些圖景,記錄了美國21世紀前期的面貌:如日中天,繁榮興盛,對危機渾然不覺。

我還記得自己買的第一張明信片。上面有一張安克雷奇老城的照片。畫面上,城市海濱覆著皚皚白雪,海面上點綴著層層浮冰,山巒背後落日低垂。

六歲時,我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阿拉斯加落日。當時,我,一個被晒傷的喬治亞男孩、一個難民,正站在走私船的甲板上。我還記得自己的睫毛上掛滿了奇怪的白色碎屑,牙齒不由自主地打戰——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覺得冷。看到靠近山巔的天空中,高懸著一枚封凍的蛋黃,我還以為自己來到了人世的盡頭,生息的盡頭。

我們這代人,被稱為「不可思議的一代」:都出生在2074年爆發、2095年結束的第二次美國內戰期間。有人更進一步,把戰後十年瘟疫期間出生的人也囊括進來。長久以來,這個國家都有一個傳統,總愛用幾乎將一代人趕盡殺絕的動蕩來為那些人命名,對我們這代人也不例外。我們是為數不多的倖存者,逃過了人彈的憤怒和「鳥」的蹂躪,又藏在塞滿食物的地窖或避風窖里,躲過了橫掃內陸的「再統一瘟疫」。

我們為數不多,僥倖而已。

我的整個職業生涯,都在研究我們國家這場血腥的戰爭,為此我寫過學術論文和雜誌文章,還主持過不計其數的研討會和工作會議。我研習過所有留存下來的文獻,包括國會報告、口述歷史,以及瘟疫倖存者令人心碎的證詞。我還原了「再統一日」當天那一系列臭名昭著的事件——在反抗軍所剩無幾的舊部中,有一人潛入合眾國首府,釋放出一種病毒,將整個國家拖入了死亡的十年。據估計,戰爭期間的死亡人數達1100萬,而戰後死於瘟疫的人數幾乎是這個數字的十倍。

我收到的讀者來信數不勝數,他們總在一些細枝末節的史實上與我糾纏——例如某次自殺式爆炸是否真該算在反抗軍頭上,這場或那場屠殺是否確如南方宣傳的那樣惡劣,等等。我保留了成百上千封這樣的信件,它們的內容看似觀點迥異,但實際上都秉持同一個論調:作為一個嬌生慣養的新安克雷奇北方人,一個從未親歷過廝殺的中立區精英,我根本就不懂這場戰爭。

但我卻知道戰爭中許多不為人知的事——都是她告訴我的。

我因知情而捲入其中。

如今,我已時日無多,於是,開始審視早年積攢的什物。

不久前,我找到了自己買的第一張明信片。上面那張照片的拍攝時間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畫面上的一切,除了山巒與大海,其他的都已不復存在。新安克雷奇原本是鋪展在山腳下的一片郊區,建築低矮,人口富足,這些年來,它向內陸遷移了不少。我當年作為一個暈頭轉向的戰爭遺孤登陸的那個港口也經歷了無數次的抬高和加固。過去碼頭上那些拴繩結的木樁,都換成了便於迅速移動和拆卸的組裝平台。畢竟,猛烈的風暴說來就來。

有時候,我會沿著新安克雷奇的海濱漫步,一直走過碼頭和港口。如今,要是不租清道船的話,這就是離我最初登陸中立區的地點最近的位置了。我的醫生說,經常散步對我有好處,在不引發病痛的前提下,我應該盡量多走走。我懷疑他對所有的臨終病人都會說這句雞肋的話,而這些人對「有好處」「沒壞處」之類的說法早已麻木。

行將就木的感覺有些古怪。我一生都以為自己會死於非命,要麼死於傳入北方中立區的瘟疫,要麼死於因紅區再度掀起的叛亂,或者因這場叛亂而發生的手足相殘。然而恰恰相反,我註定要以最平淡無奇的方式死去,死於大面積的細胞失靈。我曾讀到過,患上一種病程適中的癌症要算一種體面的死法了——患者既不必忍受長達數年的病痛,又有足夠的時間做出必要的安排,說完該說的話。

已經很多年沒有下雪了,不過到了1月末,細碎的冰霜就會不時地爬上窗欞。每逢那樣的日子,我總愛到海邊去,看自己的氣息凝結在空氣中。那一刻,我感到心中了無牽掛,不再害怕。

我站在濱海板道邊緣,望著海水,想著它帶走的一切,還有它從我手中奪走的一切。有時,我會一連幾小時盯著海面,直到夜色漸濃,直到我彷彿置身於另一個時空,回到那個滿目瘡痍的紅色國度——我出生的地方。

這時,我就又見到了她,看著她從水面上升起。她依然是我記憶中模樣,古銅色的身軀高大魁梧,背上布滿了灰白的傷痕,每一道都意味著她經受的一次折磨,她遭遇的一次隱秘的暴行。她越升越高,宛如血肉築就的磐石,在薩凡納河洞開的肚腹中重生。而我又變回了一個孩子,尚未與父母分離,尚未失去家園,尚未遭到背叛。我又回家了,回到了河邊,幸福快樂,依然愛她。

我的秘密,就是我依然愛她。

這個故事講述的,不是戰爭,而是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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