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避無可避 第十五節 大反轉

這兒連個交通告示牌都沒有,也沒有公司標誌,順著地址而來只見一幢莫名其妙、不可名狀的庫房。一進門,接待人員就問,你之前是否來過,是否簽署已經記錄在案的保密協議。之後會帶你走過長長的階梯,你這個到訪者沿路能看到各式各樣的太空事物陳列在周圍,讓你感覺似乎是在參觀一個古怪的博物館系列展,而非在一家公司的大廳里。

硬木地板鋪就的這一層中心,是最早的《星際迷航》電影里「進取號」星艦的模型。展品中還有一套俄羅斯的航天服,一個計畫建造卻從未實行的空間站,以及如同建在火星之上的穹頂棲息地模型。這兒還有一張巨型火箭引擎的海報,以及一個年代久遠的鐵砧,它來自1780年的法國特魯瓦市。

在藍色起源的大廳牆壁上還懸掛著一句激勵人心的話,來自達·芬奇:「當你嘗過飛行的滋味,即便你走在地面上,眼神也會拋向空中,渴望再回到天上去。」

但貝佐斯的一件核心藏品,是一艘火箭飛船模型,形狀像一顆子彈,獨自佔了樓上的一整層。這是一枚儒勒·凡爾納風格的維多利亞時代的火箭。裡頭的空間能乘下五個人,發動機指向地下正對著的火坑,看起來好像要從大廳發射出去一樣。內里是天鵝絨裝飾的豪華沙發,邊上一個書架上放著《海底兩萬里》和《從地球到月球》,還有威士忌酒櫃和一把手槍。行頭齊全又古怪,給人一種陌生的熟悉感。

對熱衷探險的人來說,整個大廳就像是一份情人節大禮,這裡象徵著太空時代早期的崢嶸歲月,是科幻小說與藝術的交匯點,是童年時代的美夢成真。如果一個火箭工廠兼員工休息室不足以讓遊客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奇怪而令人好奇的地方——連員工養的狗都在那裡自由漫步——那就再讓他們看看藍色起源的徽章。它鐫刻了藍色起源期冀的人類未來,像一幅壁畫一般掛在牆上。

這是一件兼收並蓄的藝術品,其上滿是寓意深刻的符號,有太陽、星星,也有進入不同太空高度所需的速率。有一對烏龜向天空上看,這是向龜兔賽跑中的獲勝者致敬,也倡導了條理分明、按部就班的處事方式。但也有一個象徵人類死亡的沙漏,告知我們需要迅速行動。

貝佐斯在通過亞馬遜取得財富之前,曾在蘇富比的太空紀念品拍賣會上輸了。但在此後的幾年裡,他所做的已經遠比彌補當時的遺憾要多。他買下了「水星」時代的NASA安全帽、「阿波羅1號」訓練服和太空梭的隔熱瓦。

在角落裡還藏著一件引人好奇的藝術品。它由442個線軸垂直疊放在一起組成,就像在調料架上一樣。這些線軸摞在一起,看著就像一個巨大針線包的內部,隨機的顏色分類毫無意義。但是,如果你通過懸掛在牆上的玻璃球看著它,那麼線軸就變成了一幅達·芬奇的肖像,彷彿被施了魔法。

在各種各樣的太空藏品中,這件作品看起來不合時宜,好像策展人昏了頭,在航空航天博物館掛上了印象派的油畫,好比是把德加 的芭蕾舞者掛在F-1引擎硬體旁邊。但是,在貝佐斯一手營造的仙境里——這裡的牆上還寫著蘇斯博士的名言:「如果你要抓的是平時少見的珍奇異獸,那麼你必須去更遠的地方。」——這卻並不突兀。要想去往太空,你就得像稜鏡折射一樣,多角度地看問題,這樣才能看到哪條路走得通。

在一間叫「木星2號」的會議室里,傑夫·貝佐斯坐在椅子上,面前放了一杯黑咖啡。他從一碗什錦堅果中拿起一顆啃了一口。秘而不宣多年之後,藍色起源終於開始開放,一年前甚至邀請了一小撮記者到總部來。但貝佐斯很少答應進行這樣的一對一採訪,甚至對《華盛頓郵報》這個在2013年被他收購的媒體來說都很難。我堅持不懈地花了好幾個月,才促成了這次會面。

轉機似乎是,我從檔案中發現了1961年的新聞稿,報道了他外祖父勞倫斯·P.吉斯離開ARPA返回原子能委員會供職的事情。我在他參加完一個活動之後攔住了他,硬將新聞稿塞給他看,這是我為了贏得這次採訪能使的最後一招了。他的外祖父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也許我能通過自己的調查能力來讓他鬆口。

整個世界都是通過亞馬遜來了解他的,但如果要真正了解他,還要從他真正的激情所在入手,那就是太空。這是人類太空旅行史上的一個重要時刻,需要更加徹底地細細講來。他願意坐下來談論他對太空的野心嗎?

他端詳著這份報道,看著他外祖父的照片,聽著我的請求。

「我倒是傾向於接受。」他仔細地說。

過了兩個月,「很想接受」才變成一個肯定的答案。

《華盛頓郵報》執行編輯馬丁·巴倫在該媒體舉辦的一次會議上對貝佐斯做了採訪,他承認當時的處境可謂非常棘手,而且潛在風險也很大。「在新聞界,採訪公司老闆被認為是高風險行為。」他說。

作為《華盛頓郵報》的記者,現在對我來說也是如此。

貝佐斯坐在「木星2號」會議室內,非常放鬆,而且心情愉快。他開始談論他長期以來對太空的熱情,以及他希望實現的目標。亞馬遜仍然是他的主要職業——他熱衷於此,特別是從銷售書籍到銷售幾乎所有東西。但在周三,他會偷跑到位於華盛頓州肯特、西雅圖市中心以南20公里的藍色起源總部。他的每個周三都是撥給太空的。

他高中時的女友曾經告訴一位採訪者,說貝佐斯為了有錢能辦太空公司,才創立了亞馬遜。2017年5月的一個周三,他承認「這麼說也算有道理」。這筆巨大的財富現在已經超過800億美元,讓他能夠創建藍色起源。

儘管馬斯克最初自己掏錢向SpaceX投了1億美元,但該公司還從NASA獲得了40多億美元的合同。相比之下,貝佐斯是「他自己的NASA」,以一己之力向藍色起源供資。他曾開玩笑說藍色起源的商業模式就是「我每年出售約10億美元的亞馬遜股票,用來投資藍色起源」。他在2013年以2.5億美元的價格收購了《華盛頓郵報》。相比之下,他自己花了25億美元買了新格倫火箭,沒有接受任何政府投資。

但亞馬遜也是他的激情所在,他說,並不僅僅是藍色起源的「墊腳石」。

貝佐斯最近出席了奧斯卡頒獎典禮,亞馬遜工作室的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獲得了奧斯卡獎。亞馬遜的個人家庭助理Alexa很受歡迎,該公司正在深入人工智慧領域。還有食品雜貨領域,亞馬遜很快就會收購全食超市(Whole Foods)了。這些許許多多的事被他稱為自己的「日常工作」,而且排得滿滿當當的。

「我已經愛上它了。」他說。

他也愛上了藍色起源。如果你問Alexa如何看待唐納德·特朗普,她會回答說:「談到政治時,我喜歡從大局著眼。我們應該資助深空探索。我很樂意回答關於火星的問題。」而且他最近還參演了電影《星際迷航:超越星辰》,在其中扮演一個外星人。

幾天前,貝佐斯去過西雅圖飛行博物館,他從大西洋海底收回來的「阿波羅」時代F-1引擎剛剛展出。他和一群小學生做了交談,談及他的任務和他對宇宙的興趣,他從小就對「太空、火箭、引擎和太空旅行充滿熱情」。

「我們都有熱情,」他告訴面前坐在地上的小學生們,「你不需要去選擇你的夢想,它自會找上門來。但你要對之足夠警覺。你要踴躍地去尋找。當你找到的時候,這個天賜之禮將會指引你前進的方向。它會給你一個目標。你能為此從事一份工作,開創一項事業,或者聽到召喚。」

當他五歲時,他看到尼爾·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邁出第一步,他就聽到了召喚。

他坐在會議室里說道:「我有一份非常獨特的記憶。」他說,月球任務和太空當時佔據了他所有思緒。他的外祖父母和母親擠在電視機旁。「我記得房間里的興奮氛圍,」他繼續說道,「我記得那台黑白電視。」

最重要的是,他記得這種感覺:「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

藍色起源也發生了一些重要的事情。離貝佐斯所在的地方不遠,工廠車間里的工作人員正在製造下一代「新謝潑德」火箭,這些火箭可以將人類帶入太空。

在過去的一年裡,藍色起源連續五次試飛了同樣的「新謝潑德」助推器,在兩次飛行之間進行了最小程度的翻新,每次都精確著陸,這證明重複使用是可能的。每次飛行之後,公司都會在助推器上畫一隻烏龜,提示自己要緩慢而謹慎。公司有一個新的座右銘:「發射。著陸。再來一次。」

下一步就是載人穿越太空邊緣的亞軌道旅行了。首先會來測試的,是乘客而非飛行員。火箭會自動飛行,乘客唯一的工作就是從客戶的角度評估體驗。座椅舒適嗎?視野如何?椅子把手是否在正確的位置?這世上第一批真正意義上的太空旅客,自然也包括貝佐斯自己。

「我特別關注的是太空中的人類,」貝佐斯說,「我希望人類能夠進入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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