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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三年多前的往事。那之後,我一直很忙碌。新的公共醫療衛生服務制度實施後,我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失去病人。可能部分是因為我與艾爾斯一家的關係,我贏得了他們。因為那些牛津郡來的居民很多人都在當地報紙上見過我的名字,他們把我看作一個「大有前途的人」。據說現在我很受歡迎,我是那種講求實際的醫生。我仍舊住在吉爾醫生的老地方,里德克特主幹道的最頭上。對一個單身漢來說,那裡夠好了。但鄉村在迅速擴大,有了許多新的年輕家庭,診療室和藥劑室顯得越來越過時了。格雷厄姆、西利和我已經開始討論合夥開業,成立一個全新的健康中心,由莫里斯·巴比出資建造。

不幸的是,羅德里克的情況沒有改善。我曾希望,他姐姐的死能讓他徹底從幻覺中走出來。我想,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之後,他對百廈莊園還有什麼可怕的?但卡羅琳的死卻造成了相反的效果。他為所有這些悲劇自責,還熱衷於自我懲罰。他把自己燒傷、打傷、燙傷了很多次,現在幾乎必須一直依靠鎮靜劑,他仍是從前的那個不成熟的毛頭小夥子。我有空的時候就去看他。這麼做比過去方便,因為家庭收入最終枯竭,他不可能繼續留在沃倫昂貴的私人診所里了。如今,他在郡精神病醫院裡接受治療,和十一個男人住一間病房。

在百廈莊園周圍建造的簡易住宅非常成功,所以去年又建起了很多,還有其他房屋正在規劃。許多新來的家庭成了我的顧客,所以我經常去那裡。那些房子很舒適,有整齊的花圃和蔬菜園,還有孩子的鞦韆和滑梯。這裡只有一個真正的變化,就是屋後的鐵絲網不見了,變成了木柵欄。是新來的家庭要求這樣做的,好像他們不願享受從後窗凝望莊園的樂趣。他們說,宅子「讓他們覺得心驚肉跳」。百廈莊園的鬼故事在年輕人和新來的人們中間流傳得越來越廣,但是沒有人真的認識艾爾斯一家。我知道其中最流行的一個版本是,一個受殘酷主人虐待的女僕從樓上的一扇窗口跳了下來,或是被推了下來,摔死了,變成了幽靈在莊園里遊盪。她經常出現在庭園裡,模樣總是在哀哭,令人心碎。

我偶然遇見過貝蒂一次,就在莊園前面的道路上。她有一個親戚住在這裡。那是卡羅琳去世後數月。我正停車時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和一個年輕人從一個花園門口走出來。我立即拉回車門,讓他們通過,那個年輕女子停下腳步,說道:「你不認識我了嗎,法拉第醫生?」我仔細看著她的臉,看到了那雙分得很開的灰色眼睛,和不整齊的牙齒。否則我怎麼也不可能認出她。她身穿時髦的廉價寬擺夏季連衣裙,沒有光彩的頭髮變得潤澤了,還燙過了,嘴唇和面頰上都塗了胭脂,紅撲撲的。她還年輕,但是已經不苗條了,也許她應該去強制減肥。我記得她才十六歲。她告訴我,她還是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她的母親還在「干蠢事」,但她終於得到了想要的工作,在一家自行車廠。這份工作乏味極了,但是和其他女孩在一起「很快樂」。她有自己的夜生活和周末,經常去考文垂跳舞。和我說話時,她的手臂一直挽著那個年輕男子。他看上去大約二十二三歲,差不多和羅德里克同齡。

她沒有說起審訊和卡羅琳去世的事,她喋喋不休時我想到,她再也不願說起百廈莊園了——她似乎想抹去那段黑暗插曲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跡。這時,她拜訪的人從他們的房子里向外張望,喊那位年輕人過去,他一離開她就不那麼嘰嘰喳喳了。

我靜靜地說:「離百廈莊園這麼近,你不想念它嗎,貝蒂?」

她臉漲得通紅,搖了搖頭。

「我絕不進這幢房子。給我一千英鎊也不幹!我總是夢見這座大宅子。」

「是嗎?」我如今已經不做這種夢了。

「不是噩夢,」她說,皺起了鼻子,「是奇怪的夢。我夢見最多的是艾爾斯太太。我夢見她想給我東西,珠寶、胸針之類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要,最後還讓她哭了起來……可憐的艾爾斯太太。她是位很好的夫人。卡羅琳小姐也是。發生在她們身上的一切真不公平,是嗎?」

她說得對,這真不公平。我們憂傷地站著,再沒說一句話。在旁人看來,我們是再尋常不過的兩個普通人,但是在這可怕一年的災難中,我和她是唯一的倖存者。

這時,她的男朋友漫步回來,她又變得歡快起來。她揮手向我道別,挽住了他的手臂,他們一起轉彎走向公交汽車站。二十分鐘後我回到車裡,看見他們還在那兒。他們在長椅上嬉鬧著,他把她拉進懷裡,她雙腿亂踢,笑了起來。

百廈莊園仍未售出。沒有人想買它,也沒有人有足夠的錢。有一陣子傳聞郡議會要把它改建成師資培訓中心。後來又傳說,一位伯明翰的商人認為它很適合當酒店。但這些謠言終歸都落空了。近來類似的傳言已經很少。也許,是那個地方讓人們猶豫不決——花園裡的植物長瘋了,露天平台被野草淹沒。兒童們在牆壁上亂塗亂畫,向窗戶投擲石塊,這座大宅像受傷絕望的野獸般棲居於塵世的喧囂中。

我總是忙裡偷閒去那裡看看。所有的鎖都沒有更換,我自己的鑰匙還可以用。有幾次,我發現我不在時有人來過了——通常是流浪漢,或是非法闖入者——他們想把門打開。但是門很結實,而且百廈莊園的鬼故事也讓人望而生畏。況且這裡沒有什麼可偷的,卡羅琳死前來不及出售的東西,她的姨父姨媽都處理了。

我一直沒有打開樓下的房間。近來二樓一直讓我很擔憂——屋頂上出現了破洞,壞天氣把屋頂上的磚瓦吹走了,一窩燕子住進了昔日的日間育嬰室,做了一個巢。我在二樓放了幾隻桶接雨水,用木板封上了破得最厲害的幾扇窗戶。我有時會把房子全部走一圈,打掃乾淨灰塵和老鼠屎。客廳的屋頂還在,但膨脹的泥灰板遲早會倒塌。卡羅琳的卧室里光線更弱了。直到現在,羅德里克的房間里仍然能聞到燃燒的煙味……儘管如此,房子還是很美。從某些方面說,甚至比以往更美,因為沒有地毯、傢具,和那些亂糟糟堆滿的東西,人們就能欣賞到這些線條、喬治王朝風格的對稱感、優美交錯的光影和這些房間的優雅韻味。我著迷般地在宅子里遊盪,沉浸在柔和的微光中,我似乎看見宅子的建築師在構築它的藍圖,新漆的灰泥沒有一條裂紋,表面完美無瑕。在那些時刻里,我從未想起過艾爾斯一家。似乎宅子已經擺脫了這家人,就像春天的草坪湮沒了一個昔日的腳印。

現在,我對這些往事的看法和三年前不同。我和西利談過幾次。他始終堅持自己從前的合理推斷,百廈莊園其實已經被歷史擊敗了,由於跟不上時代的飛快步伐,它被自己的失敗終結了。他認為艾爾斯一家無法與時俱進,只好選擇了退卻——自殺,與瘋狂。是啊,在整個英國,他說,其他舊派鄉紳階層正在用完全相同的方式消失。

這個說法很有說服力,但是,有時候我卻感到不安。我記得可憐、好脾氣的吉普。我記得那些牆上和羅德里克房間天花板上的神秘黑色印記。我記得出現在艾爾斯太太的絲綢襯衫表面的三滴血跡。我也想到了卡羅琳。我想到了卡羅琳死前的那個時刻,她向月光下的樓梯平台走去。我想到,她那時喊出了一個字:你!

我從來沒有對西利說過這個不同的、古怪的想法:百廈莊園是被黑暗的胚芽、被貪婪的隱蔽的生物、被某個「小小陌生人」吞噬了,是這幢房子滋生了一個陌生人的痛苦與昏迷。獨自一人逗留在莊園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越來越警惕。幾乎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感覺到它的存在,或者捕捉到角落裡的動靜,我的心會由於恐懼和期盼而顫抖,我想像秘密終於即將為我揭開。我會看到卡羅琳看到的,並且和她一樣,認出它來。

如果說百廈莊園被幽靈糾纏,但這幽靈從不在我面前現身。因為我只要定睛一看,就會感到非常失望,我注視的只不過是塊碎窗玻璃,裡面有一張凝視著我的扭曲的臉——這張困惑而渴望的臉,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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