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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這件事,她只說了這麼多。警察和停屍房的人都趕來了,屍體搬出房子以後,我們的口供——她的,我的,貝蒂的——也都錄完了。人們離開以後,她又面無表情地站了一會兒,接著,像提線木偶一樣坐在寫字檯前,寫了一長串接下來幾天要做的事情。她在一張紙上列出了應該告知母親死訊的親朋好友。我讓她暫緩做這件事,她搖搖頭,執拗地寫著。我終於明白,這種例行雜務可以讓她忘卻這場嚴重的驚嚇,或許對她來說是件好事。我讓她保證一會兒就去休息,服一片安眠藥,然後上床睡覺,我從沙發上拿來一條方格花紋的毯子,裹在她身上,讓她暖和些。我離開宅子時,聽到關閉百葉窗發出的砰砰聲,和拉上窗帘環的嘎吱聲——她按照老派的表示悲傷和敬意的方式,讓貝蒂把所有房間都弄暗了。當我穿過礫石小路時,聽到了關閉最後一扇百葉窗的聲音,我從車道的出口處回望宅邸,看見它似乎正凝視著靜寂雪白的世界,悲傷又茫然。

我根本不想離開宅邸,可是我現在必須獨自完成幾樁悲傷的職責,因此我沒有回家,而是直接駕車去了利明頓,和市鎮驗屍官 討論艾爾斯太太的死亡。我已然明白,這件事的真相隱瞞不住,無法像我以前接診的那些傷心欲絕的家庭一樣作為自然死亡處理,讓死訊銷聲匿跡。但是,由於我實際上早已將艾爾斯太太作為精神錯亂來治療,並且發現了自虐的證據,所以我有一個不合乎規定的願望,希望能幫助卡羅琳免受審訊的折磨。然而,那位驗屍官儘管有同情心,卻一絲不苟。死亡發生得出人意料,是暴力所致。他將儘力低調處理此事,但是審訊不可避免。

「當然,就是說還要進行屍檢。」他對我說道,「因為你是一位有名望的醫生,所以通常來說,只需我派你親自進行屍檢就可以了。我覺得你能勝任,嗯?」他知道我跟這個家庭的關係,「進行這樣的檢查,不會讓你蒙羞。」

我考慮了片刻。我一點也不喜歡屍檢,尤其死者是私人朋友時就更加為難。但是,想到要把艾爾斯太太可憐的傷痕纍纍的屍體轉交給格雷厄姆,或者西利,我又改了主意。我認為,似乎我已經讓她很失望了。既然沒有辦法免除這最後的恥辱,那麼至少我可以親自來做,合乎禮儀地完成屍檢。我點著頭告訴他我願意。那時已經是午後,我的早間門診早就過了,下午還有一段空閑,我走出驗屍官的辦公室,直接去了太平間,想要儘快結束檢查。

這仍然是件恐怖的工作,我站在冰冷的貼著白色瓷磚的房間里,看著眼前那具蓋起來的屍體,解剖器械在托盤中等候著,我不知道是否真的下得了手。當我拉起遮蓋布時,我才開始恢複勇氣。傷口不像我想像得那麼可怕。在檢查屍體時,那些讓我在百廈莊園里非常害怕的咬痕和抓傷的慘狀不那麼恐怖了。我記得它們幾乎遍布艾爾斯太太的整個身體,現在我發現,大部分都位於她自己可以夠到的範圍——例如,她的背部就毫無損傷。她經受的所有傷害,都是自己所為——儘管原因不明,我還是鬆了一口氣。我按著屍體,切開了腹腔……我想,我在期待著秘密。但是毫無秘密可言,沒有患病的徵兆,只有一些生命老化的跡象。沒有證據表明艾爾斯太太臨終前幾天或幾個小時內受到過暴力襲擊,骨頭沒有受傷,體內也沒有瘀血。死亡原因純粹是上吊引起的窒息,與卡羅琳和貝蒂描述的事實非常吻合。

我發現自己又鬆了一口氣。這次,我徹底放鬆下來了。我這才意識到,我想要親自驗屍還有著更不可告人的原因。我擔心會出現什麼新證據,將懷疑轉向卡羅琳——我不知道會出現什麼,也不知道會怎樣出現。我對她仍抱有小小的懷疑。現在,這種疑慮終於消除了。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我盡量仔細地縫合了屍體,然後將檢驗報告交給驗屍官。審訊在三天後進行,由於證據確鑿,很快便審理完畢。陪審團的裁決是「精神錯亂導致自殺」,整個過程用了不到三十分鐘。最糟糕的是公眾對此事的關注,儘管旁聽的人數限制在很小範圍內,但是一些報社記者在庭審現場,當我帶著卡羅琳和貝蒂離開法庭時,他們顯得討厭極了。故事在那個星期內便登上了中部所有的報紙,很快便被全國性的報紙轉載。一個從倫敦來的記者驅車來到百廈莊園,想要採訪卡羅琳,為達目的甚至不惜冒充警察。她和貝蒂沒太費力就把這個人趕走了,但是一想到此類事件會再次發生,我就感到非常恐懼。我想起上次關閉庭園是因為貝克——海德一家的事情,便又找出那些鎖和鏈子,重新鎖上了大門。我把其中一把鑰匙留在百廈莊園,另一把放在我的鑰匙鏈上。我也配了一把花園門的鑰匙。此後,我可以隨時進出莊園,我覺得安心多了。

毫無疑問,艾爾斯太太的自殺嚇壞了整個地區。儘管近幾年她很少在莊園外活動,可她仍是一位知名度很高也廣受歡迎的人物,有很多天,我走過任何一個村莊都會被人攔下,人們想從我嘴裡挖挖新聞,但也想要表達他們是多麼傷心、難過、難以置信。「一位多麼美麗的女士」「一位真正的舊式淑女」「如此美麗善良」,竟會做出這樣可怕的事情——「還留下了兩個可憐的孩子」。很多人詢問羅德里克的下落,他何時會回家。我說他和朋友在度假,他的姐姐正在聯繫他。我只對羅西特夫婦和德斯蒙德夫婦說了真相,因為我不想讓他們用這些難題打攪卡羅琳。我直接告訴他們,羅德在一家療養院,正在治療精神崩潰。

海倫·德斯蒙德立即說道:「可是這太可怕了!簡直不可思議!卡羅琳為什麼不早點來找我們呢?我們猜得出這個家庭處於困境,但是他們似乎決心自己解決。比爾給他們提供了很多次幫助,你知道的,他們總是拒絕。我們以為他們只是缺錢。如果知道事情這麼糟糕——」

我說道:「我想,我們誰都沒有預料到。」

「可是,現在還能做什麼?那個宅子太大太可怕了,卡羅琳現在不能住在那裡。她應該和朋友在一起。她應該到這兒來,和比爾和我在一起。哦,那個姑娘太可憐了。比爾,我們必須過去接她。」

「當然必須去。」比爾說道。

他們準備立刻駛向莊園。羅西特一家的反應也一模一樣。儘管他們是出於好意,可是我沒有把握,卡羅琳是否歡迎別人干涉她的生活。我要求他們,讓我先和卡羅琳溝通一下。和我猜想的一樣,我告訴卡羅琳後,她發抖了。

「他們很善良,」她說道,「可是要我待在別人的房子里,每一分鐘都被別人監視——我做不到。我恐怕會過得非常不開心,或者不那麼開心。我寧願待在這裡,至少眼下哪裡也不去。」

「你肯定嗎,卡羅琳?」

我和其他人一樣,對她獨自一人待在宅子里,只有憂傷可憐的貝蒂做伴感到非常不安。可是她似乎決心已定,因此我回到德斯蒙德家和羅西特家,這次我解釋得簡單明了,卡羅琳不像他們想的那樣孤單無助,實際上,她被我照顧得很好。他們開始很不解,接著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表情很吃驚。德斯蒙德夫婦急於向我表示祝賀,他們說這是悲劇之後卡羅琳最大的幸運,「解除了他們極大的心理負擔」。羅西特夫婦雖然很有禮貌,卻更加謹慎。羅西特先生非常親切地握著我的手,但我看得出,他的妻子很快就識破了這件事的底細。後來我才知道,我一離開他們家,她就給卡羅琳打電話以證實此事。卡羅琳毫無防備,心煩意亂,又十分疲倦,因此她幾乎什麼也沒說。是的,我早已是她極大的依靠。是的,婚禮正在計畫中。不,我們還沒有定下日子,她還沒有考慮很多,每件事都「懸而未決」。

但是在那之後,至少沒有人再勸說她離開那座宅子了,德斯蒙德夫婦和羅西特夫婦一定悄悄把我們訂婚的消息傳給了他們的幾個鄰居,而那些人也一定小心翼翼地轉告了他們的朋友。接下來的幾天里,我感覺到這個地區對我的態度有了細微的變化,他們不再視我為艾爾斯家的家庭醫生,也不再友善地向我詢問百廈莊園慘案的見聞,他們把我當成了那個家庭的成員,值得尊重和同情。訂婚的事情,我能直言相告的人只有戴維·格雷厄姆,聽到這個消息他非常高興。他說,好幾個月前,他「早就知道有什麼正在醞釀之中」。安妮早就「嗅出來了」,但是他們不想逼我說出來。他只是希望,如果不是這場悲劇讓我們的戀情大白於天下該多好。他堅持要減少我的工作量,並親自接手一部分病人,因為目前這段時間我應該重點關心卡羅琳。因此,在自殺事件發生後的第一個星期,我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莊園里,幫助卡羅琳做各種家務,有時陪她到花園或者庭園裡慢慢散步,有時我只是和她一起靜靜地坐著,握著她的手。她仍舊竭力隱藏著悲傷,可是,我覺得我的來訪讓她的生活變得有條理了。她從不說起這座宅子。但十分奇怪的是,宅子在慘劇之後又恢複了平靜。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目睹宅子里的活力不斷減少,直到如今所剩無幾。現在,令人吃驚的是,這點活力還在繼續減少,變成了兩三間昏暗屋子裡的竊竊私語和悄無聲息的腳步。

審訊的事情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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