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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我有一個多星期沒有見到卡羅琳。我太忙了。老實說,我非常感激這種耽擱。讓我有機會理清思緒,從那晚令人尷尬的錯誤中解脫出來。我告訴自己,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是喝酒、黑暗和跳完舞后眩暈的生理反應讓這些事情發生的。星期一我遇到了格雷厄姆,特意對他提起了卡羅琳的名字,告訴他她一出利明頓就睡著了,一路「像個孩子似的」睡到了百廈莊園的大門口,接著就轉換了話題。我記得自己以前說過,我不是一個虛偽的人。我的病人中,有許多人吃過撒謊的虧。可是這次,我認為這是徹底終止關於我和卡羅琳之間流言蜚語的最好辦法。我既是為卡羅琳,也是為自己考慮。我非常希望能遇見西利。我迫切地打算讓他儘可能地平息他提到的那些街談巷議,平息那些說我和艾爾斯母女倆中的一個墜入了愛河的傳言。我甚至開始懷疑,究竟是否曾有過這些傳言。難道不可能只是西利酒後的惡作劇?我認為很有可能,因此,我最終遇上他時並沒提及那場舞會,他也一樣。

可是,繁忙的一周飛快地過去了,我對卡羅琳的思念與日俱增。下雨讓凜冽的天氣又變得潮濕,不過我知道雨天卡羅琳也照常散步。我走捷徑穿過莊園的庭園時,發現自己在尋找她的身影。在里德克特周圍的鄉間小路上,我也留心尋找著她,我沒有看見她,總會感到一陣失落。然而,如果有機會順便走訪百廈莊園,我卻會臨陣退縮……我吃驚地發現,我很緊張。有好幾次,我拿起電話,想打給她,卻總是號碼也沒撥就掛了聽筒。很快,這樣的耽擱讓人覺得不自然了。我突然想到,她母親一定會對我的有意迴避感到奇怪。由於擔心艾爾斯太太會起疑心,也可能是另外的原因,我最後終於去了百廈莊園,但無論原因是什麼,都讓我害怕。

星期三下午,我利用探訪兩位病人的間隙去了莊園。宅子里空蕩蕩的,只有貝蒂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在廚房的長台上開心地清洗著銅器。她告訴我卡羅琳和她的母親在花園裡,我很快便找到了她們,她們正在草坪上慢悠悠地步行,在凌亂的花圃中,找尋最近幾天風雨打下的枝葉。為了抵禦寒冷潮濕的空氣,艾爾斯太太裹得嚴嚴實實,氣色似乎比我上次見到時好了很多。她比她女兒先看到我,穿過草地微笑著向我打招呼。卡羅琳像是有些慌亂,彎腰撿起了一根光滑的褐色小嫩枝。她跟著母親也直起腰來,毫不臉紅地凝望著我,她搶先對我說道:「你已經從舞會中恢複了?上個星期,我的腳痛死了。媽媽,你真該看看我們把鑲木地板踩得有多狠!我們跳得非常好,是嗎,醫生?」

她又變成了鄉紳的女兒,聲音輕柔,語氣沉著,聽上去天衣無縫。我說:「是的——」便趕緊轉過頭,不敢再看她,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心中一沉,我聽懂了她話里的深意。我這才明白,過去十天里我精心推理的一切,不過是我自己不安的心境臆想出來的而已。她已經平息了這份不安,在我們的紛亂情感之間豎起了一塊板。想到她有可能塵封這份情感——就像塵封她對吉普的悲傷一樣——我就感到難以承受。

艾爾斯太太從我身邊走開,去檢查另一片花圃。我走過去,攙著她的胳膊,卡羅琳從另一側攙起她,我們三個人緩緩地走向另一處草坪。卡羅琳不時彎腰拔起被風雨打殘的花草,又把那些輕度彎折的重新插回土裡。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注意我。每當我把目光瞥向她,她要麼直視前方,要麼就垂著頭,我只能看到她平淡無奇的側面。由於艾爾斯太太夾在我們中間,她的臉經常被母親遮住一半,甚至整個遮住。我記得她們一直在討論花園。雨水衝垮了一處圍欄,她們在爭論是否修理。一個用來放觀賞植物的花瓮也摔壞了,裡面的迷迭香花叢需要移到別處。這個花瓮是上校的曾祖父母從義大利帶回來的古董,是一對中的一隻。我不由想到,它能修復嗎?我們站在那裡,看著這個殘破的東西,它的碗狀部分裂開了,咧著口子,露出了錯綜糾纏的根莖。卡羅琳蹲在它旁邊,用手戳著那些根莖。「最多只有一半經得住移盆。」她盯著上面的迷迭香花叢說道。艾爾斯太太也湊近些,用戴著手套的手撫過翠綠、亮澤的枝幹,像是在梳理披肩長發,然後她把手指舉到鼻子前,嗅著它的芳香。

「真怡人。」她說著,把手伸給我,讓我也嗅一下,我機械地低下頭湊到她的指邊,不由笑了——我記得,我只聞到了她潮濕的軟皮手套發出的刺激性氣味。我的注意力全在卡羅琳身上。只見她又戳了戳根莖,然後站起身,擦了擦手。她理了理外套的腰帶,一隻腳輕輕踢著另外一隻,把粘在腳後跟上的土踢掉。我看見她的一連串動作——好像她讓我長出了一隻嶄新、隱秘的眼睛,看穿了粗心大意的表面下掩藏的她,心意煩亂得像四處亂擺的鞭梢。

艾爾斯太太帶我們走向西邊的草坪。她想檢查一下宅子的那一側,巴雷特告訴她有一條排水管可能阻塞了,一直在漏水。果然,我們轉身向後看時,看到了一大片黑色的不規則污跡,水就是從一個管道介面處湧出來的。宅子背後的牆體是平的,只有大客廳的一半凸了出來,污水恰好流在大客廳的屋頂上,滲進了導管和磚頭的接縫中。

「我敢說,就是因為他們增加了那個部分,大客廳才成了個大麻煩,」卡羅琳說著,一隻手搭著她母親的肩膀,踮起腳尖看過去,「我真想知道雨水滲進了哪裡。最好不需要重填磚縫。我們也許能修修水管,可沒錢修補其他更嚴重的地方。」

這件事似乎佔據了她的注意力。她和母親商討起來,兩人在草坪上挪來挪去,想找個更好的視角看到損毀處。後來,我們都站上了露台湊近些看。我一直保持著沉默,這樁差事激不起我的任何興趣。我發覺自己在遙望大客廳另一側的轉角凸窗,它朝著花園大門,那裡就是我和卡羅琳在黑暗中站過的地方,她抬起頭,笨拙地吻了我。我瞬間被清晰的記憶緊緊攥住了,感到一陣眩暈。這時艾爾斯太太叫我到房子那頭去,我只好裝模作樣地去瞅了瞅那些磚頭。不過,我很快就走開了,在露台上繞了一圈,直到那扇令我苦痛不堪的門消逝在視線之外。

我轉身面對著那塊建築用地,極目遠眺,這時我發現卡羅琳也離開了她的母親。也許,她終究也被那扇門給攪亂了心緒。她慢慢地走到我身邊,沒戴手套的兩手插在兜里。她並沒有看我,開口說道:「你能聽到巴比的工人在幹活嗎?」

「巴比的工人?」我獃獃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今天天氣不錯,可以看得很遠。」

她朝著遠處點點頭,巨大的腳手架錯綜複雜地矗立著,房子在裡面拔地而起,堅固結實,似乎心懷惡意。我豎起耳朵,在寂靜潮濕的空氣中,捕捉到了從工地傳來的喧嘩聲,工人的呼喊聲,木板和木杆突然墜地的聲音。

「你覺得,這像不像是戰鬥的聲音?」卡羅琳說道,「有人說,在邊山 野營時,半夜能聽到幽靈的戰鬥。」

我擔心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看著她,沒有答話。我真想低聲喊她的名字,或者向她伸出一隻手。她看見了我的表情,便扭頭看著她的母親,接著——我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我們之間穿過了某種電荷或是電流,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承認,在舞池裡她抵著我的富有彈性的屁股,車廂的幽暗中令人掃興的親昵、期待、沮喪、扭打、親吻……我又有些眩暈。她低下頭,我們默默地站著,不知道該做什麼。我很小聲地說道:「卡羅琳,我一直在想念你。我——」

「醫生!」她的母親又在喊我了。她想讓我看看另外一小片磚頭。那裡有一個舊鉛夾鬆動了,她擔心那面牆會更加承受不住……電流消失了。卡羅琳已經轉過身,自顧自走開了。我站在她母親身邊,我們憂鬱地盯著凸起的磚塊和開裂的灰漿,我貢獻了一堆有關可能的修補方案的蠢話。

很快,艾爾斯太太就感覺到了陣陣涼意,她又挽起我的胳膊,讓我把她領回家,到小客廳去。

她告訴我,她想徹底擺脫支氣管炎,所以這一個星期幾乎足不出戶。我們落座時,她雙手伸向爐火,充滿興緻地揉搓著取暖。她最近瘦了很多,她轉了轉手上的戒指,擺正了寶石的位置。可是我沒想到,她嗓音清晰地開口說:「太神奇了,我又能下床四處走動了!我感覺自己像是個詩人。卡羅琳,是哪位詩人來著?」

卡羅琳彎腰坐進沙發里:「我不知道,媽媽。」

「不,你知道。你了解所有的詩人。是那位女詩人,她十分羞怯。」

「伊麗莎白·巴雷特 ?」

「不,不是她。」

「夏洛特·繆 ?」

「天啊,怎麼有這麼多詩人!我說的是個美國人,整年整年地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只偶爾給外面寄幾首詩。」

「哦,你說的是艾米莉·狄金森 。」

「對,就是艾米莉·狄金森。一個讓人精疲力竭的詩人,現在我想起來了。她寫的都是些上氣不接下氣、跳躍的句子。優雅的長句和歡快的節奏有什麼錯呢?法拉第醫生,我還是個孩子時,有一個德國家庭教師,她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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