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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興起的不滿隨黑夜而逝,第二天一早我便不再掛懷。我和格雷厄姆的繁忙工作開始了,這一地區的炎熱天氣催生的各種小型瘟疫,以及嚴重的暑熱症在村子裡蔓延。我耗費了大量時間,為一個確診感染的瘦弱小孩治病,他病情好轉之前我每天會親自探視兩三次。我賺不到一分錢,因為他是「俱樂部」的病人,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只需付幾先令就可享受整年的醫療服務。但我和他們家很熟,很喜歡他們,也很樂意看到他恢複健康。他的父母對我十分感激。

雖然瑣事纏身,我還是沒忘記給貝蒂送去處方,不過沒能和她或艾爾斯一家有進一步的接觸。我繼續圍著百廈莊園繞圈子,不時想起憂鬱凌亂的莊園景色和院落中間那幢少人問津、正逐漸沒落的破房子。但熬過最酷熱的幾天後,天氣開始轉涼了,我更無暇惦念那座莊園。上次的拜訪變得虛幻而不真實——像是一場栩栩如生卻無法實現的夢境。

八月末的一天——也就是我給貝蒂看病後一個多月——我沿著里德克特外的一條小路駕車前行,路上揚起的塵土中出現了一條黑色的大狗。那時大約七點半,太陽還高懸天際,可天色已微微泛紅。我結束了晚間門診,正準備去鄰村看望一個病人。一聽見我的車聲,那條狗便開始狂吠,當它昂首跑過來時,我看到它身上夾雜的灰色絨毛,認出這就是百廈莊園的那條老拉布拉多犬——吉普。我很快便看到了卡羅琳。她就走在小路有樹蔭的那一邊,沒有戴帽子,也沒穿襪子,她正走近一排茂密的灌木叢,準備小心翼翼地穿過去,如果不是吉普的叫聲,我根本注意不到她。我駛近了一些,聽見她正在呵斥那條狗。接著,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的車,擋風玻璃反射的陽光使她眯起了眼睛。我看見她小背包的肩帶斜挎在胸前,手裡一塊污漬斑斑的舊手帕小心地包著什麼,彷彿裡面裝著迪克·惠廷頓 的意外之財。我駛到接近她的位置,剎住車,透過開著的車窗向她打招呼。

「艾爾斯小姐,你要離家出走嗎?」

她認出是我,微笑著從灌木叢中走出來。她小心翼翼,伸手把頭髮從荊棘刺里拉出來,然後一步跳到滿是灰塵的小路上。她撣撣裙子上的浮灰——她還穿著上次那件不合身的棉布連衣裙——說道:「媽媽讓我去村裡辦點事。我回來時沒有經受住這條小路的誘惑。瞧。」

她小心地打開包裹,我這才發現手帕上的污漬原來是紫色的黑莓汁:她把酸模葉 襯在布上,黑莓放在裡面。她挑出其中最大的一顆,輕輕吹掉表面的浮灰後遞給我。我放進嘴裡,它在我舌尖上裂開,似血液般溫暖,特別香甜。

「好吃吧?」看我咽了下去,她問道。她又遞給我一顆,然後往自己嘴裡塞了一顆,「小時候,弟弟和我經常來這裡采黑莓。不知道什麼原因,這是整個沃里克郡最好的黑莓產地。別看這裡乾旱得像撒哈拉大沙漠,可是水果特別甜。一定有泉水或其他什麼滋養它們。」

她用拇指擦去嘴角一滴深色果汁,假裝皺起眉頭:「這可是艾爾斯家族的秘密,我不該說出來。現在我只好殺人滅口了。不然你就得發誓嚴守秘密,如何?」

「我發誓。」我說道。

「用名譽擔保?」

我笑道:「用名譽擔保。」

她又小心地遞給我一顆:「好吧,我只好相信你了。畢竟謀害醫生罪孽深重,比射殺一隻信天翁 好不了多少。況且要殺你難度也很大,你一定熟知所有殺人的訣竅。」

她站在距車窗一碼 的位置,粗壯的雙腿撐著她高高的身軀,她從後面把頭髮夾住,似乎談興正濃。考慮到汽車發動機還在轉動,無所事事也很費油,我就熄了火。車身微微一沉,像是很高興從苦役中鬆綁。夏日黏稠疲倦的空氣也聚攏在我身邊。遠處,越過這片農田,農場上嘎嘎吱吱的機械聲和工人們相互呼喝的聲音在酷暑中變得模糊了。在八月底的充足日光照射下,收割工人要工作到半夜十一點多。

卡羅琳挑出更多果子。她歪著頭問道:「你還沒有過問貝蒂的情況。」

「我正要問,」我回答,「她現在怎樣了?還有其他問題嗎?」

「什麼事也沒有!她在床上躺了一天,然後就奇蹟般地恢複了。從那以後,我們盡全力讓她覺得舒適快樂。如果她不願意,就不用再爬那段舊樓梯了。羅迪給她找了一個無線電收音機,讓她振作不少。她家過去也有一個,在爭吵中被摔壞了。現在每周我們都要有個人駕車去里德克特給電池充電。如果能讓她感覺快樂的話,這一切都值得……不過,你還是對我說實話吧。你送過來的葯其實就是粉筆末,是吧?她真的病了嗎?」

「無可奉告,」我高傲地回答,「這是醫生和病人之間的盟約。你也可以起訴我瀆職。」

「哈!」她的神色有點懊悔,「那你很安全。我們付不起律師費——」

吉普叫了兩三聲,她轉過頭去。就在我們交談時,吉普用鼻子嗅著路邊的野草,灌木叢的另一邊傳來翅膀撲動的聲音,它接著就消失在灌木叢里。

「他去捉鳥了,」卡羅琳說道,「這個老笨蛋。你知道的,這些鳥原本屬於我們家,可現在這裡是米爾頓先生的地盤。如果吉普過去逮鷓鴣,他會不高興的。吉普!吉普!回來!回到這兒,你這個傻瓜!」

她匆匆地把那包黑莓交給我,跑過去追狗。她側身走進樹籬,撥開灌木,一邊走一邊呼喚吉普的名字,她並不懼怕蜘蛛或是荊棘刺,不過她的棕發又被掛住了。她花了些工夫才找到那條狗,而狗卻趁機一路小跑溜回車邊,模樣很得意,它張開嘴喘著粗氣,露出粉紅色的舌頭。我想起了我的病人,便準備告辭。

「好的,帶走一些黑莓吧。」我再次發動汽車時,她和善地說。她開始分水果,我突然想起自己是朝百廈莊園方向去的,還有兩三英里的路程,我打算讓她搭便車。我不知她是否會接受,有點拿不定主意。她憂心忡忡地注視著這條滿是灰塵的鄉間小路,模樣可真像流浪漢或吉卜賽人。我開口邀請她,她似乎也有些猶豫——其實她只是思考了片刻。她看了看手錶:「好的。你能不能別停在莊園大門口,要麻煩把我放在通往農場的小路上。我弟弟在那裡,我不想讓他看見。雖然我認為家裡人通常都很和善,但他們卻不大樂意接受別人的幫助。」

我答應了,打開車門,讓吉普坐在后座上,它一進來就緊張不安地在后座上蹭了幾下,她扶正前排座椅,坐到我身邊。

她坐下時汽車向一側傾斜,嘎吱作響,彷彿經不住她的重量。我突然希望,這車要是不這麼小巧、這麼古老就好了。但她似乎並不在意。她把小背包平放在膝頭,把那包黑莓放在背包上,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滿心感激地坐下了。她穿著那雙男式的平底涼鞋,腿上沒穿襪子,也沒有刮腿毛。我注意到每根汗毛上都被灰塵壓彎了,像是上了妝的黑色眼睫毛。

我剛向前駛去,她又遞給我一顆黑莓,但這次我搖搖頭,不想吃掉她所有的勞動果實。她在自己嘴裡放了一顆,我問起她的母親和弟弟。

「媽媽很好,」她一邊回答,一邊咽著黑莓,「謝謝你的問候。她非常高興上次能見到你。她不喜歡打聽鄉鄰的事情。我們現在也不像以前那樣經常四處走動了,你也看到了,有客人來訪她感到很驕傲,可房子破舊失修,她覺得有點被隔絕了。羅迪——照舊,工作辛苦,吃得太少……他的腿真是個大麻煩。」

「是的,我也這麼認為。」

「我不清楚腿傷究竟有多嚴重。我猜是很嚴重。他總說沒時間治療。我覺得是沒錢治療。」

這是她第二次提到錢,卻不帶一絲悲傷,彷彿只是在就事論事。汽車拐彎了,我換好擋,問道:「家中境況真的那麼糟?」她沒有馬上作答,我趕緊接著說,「你介意我問嗎?」

「不,我不在乎。我只是不知該怎麼說……說句實話,真的非常糟糕。我不清楚有多嚴重,羅迪管理所有的賬目,但他總是含糊其詞。他總說會熬過去的。我倆竭盡全力不讓媽媽知道現狀,可她一定明白百廈莊園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一方面,我們失去了大量地產。農場現在差不多是我們唯一的收入來源了。世界變了,不是嗎?這就是我們緊緊抓住貝蒂不放的原因。我不知道這些變化對媽媽的精神有多大打擊,我們非常戀舊,寧願摁電鈴傳喚僕人,也不願拖著疲憊的腳步走下樓梯,進廚房取一茶壺熱水。我們對這事很介意。直到戰爭前,百廈莊園還有很多僕人呢。」

她又用就事論事的語氣談論著,像是在和同一階層的人講話。但她突然住嘴了,接著好像清醒了過來,換了一副很不一樣的腔調:「天啊,你一定認為我們淺薄極了。真抱歉。」

「沒關係。」我答道。

她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識破了她的困窘讓我很尷尬。這條正在行駛的路我童年時就曾經來往穿梭——每到現在這樣的秋收時節,去給正在百廈莊園農場里勞作的舅舅們送麵包乳酪當作午餐。毫無疑問,他們一定會對我現在的表現非常滿意。三十年以後,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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