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黑夜 第六十八章 鹽工區的伊斯蘭學校

發抖吧,暴君和背信棄義的奸人

無恥的狗黨狐群

發抖吧!你們賣國的陰謀

終將得到應有的報應!

人人都會是討伐你們的戰士

他們倒下,自有新人前赴後繼

大地孕育新的勇士

隨時準備殺敵效命!

——《馬賽曲》

雙臂向兩側伸展著,好像釘在十字架上。簡恩·貝庫爾茨站在學校的屋頂上,一手拿著一個藍色的塑料油罐,一手拿著一把生鏽的螺絲扳手。他遙望東方,等待著太陽的升起。

簡恩出身於法國一個公職人員家庭,年輕的時候曾去印度支那參戰。他母親曾告訴家庭醫生,簡恩在戰場上受過輕傷。

納瓦拉將軍被免職後,簡恩繼續在遠東待了一段時間,隨後開始了居無定所的流浪生活。他到過世界上的許多地方,但是從來沒有回過法國。最後,大約在1960年前後,他留在了北非的沿海地區。他這代人把質疑父輩的生活方式視為至關重要的任務,他是同代人中的先行者之一。

他向旅遊者兜售皮涼鞋、帽子、防晒油、浴巾、鑰匙圈垂飾、T恤衫、自製的首飾、墨鏡等等。有的時候也兼賣一些大麻。做這樣的生意收益不多。那不是一種很充實的生活。要不是簡恩某一天在塔吉特的沙灘上偶爾碰到了魅力四射的埃德加·法埃勒三世,這樣的生活也許還會持續很長時間。當時他們兩個差點撞到,都給絆了個踉蹌。他們有點一見如故。左邊是悉達多,右邊是菲爾特利訥里,兩個心靈上的兄弟。簡恩對於他們兩個之間建立友誼後的最初幾個星期,腦子裡只留下了一份絢麗多彩同時又模糊不清的回憶,而這是有原因的。當時他們合住在一個很小的房間里,從那裡可以看到大海(簡恩的回憶),也可以看到垃圾山(法埃勒的回憶)。他們兩個都喜歡看有關社會對女性施加性剝削的義大利電影,他們用一個少兒化學遊戲箱子做著各種各樣的實驗,他們一起閱讀那些名聲不大好的作家的作品。最後他們想到了可以在沙漠里建立一個公社,靠種植蔬菜來自給自足。當時為什麼會產生這個主意,原因同樣是模糊不清的。

法埃勒擬定了公社意識形態方面的基本取向,並很快招募了不少模樣姣好的年輕女性。簡恩的主要貢獻則是提出了開展農業勞動的想法。

簡恩稱那段時間裡所做的事情為生活的奇蹟。其實作為在大城市長大的孩子,他對那些事情一竅不通。但他的熱情具有很大的感召力。他一大早就光著腳,手拿一隻塑料澆水壺,在從堅硬的沙地里冒出頭來的小米苗旁跳來跳去。他給大家作報告,暢談揮灑汗水在田裡耕作,而後與志同道合者分享勞動果實的那種無與倫比的感覺。正是簡恩這種超常的、時而略帶絕望色彩的狂熱,在公社建立初期使大家能夠抱成一團。而簡恩卻又是第一個對種植蔬菜失去興趣的人。

卡琺依山岩上空的烈日不堪忍受,更為不堪忍受的是沙!種下去的植物就是不願意長大,即便用水澆灌也收效甚微,更不要說這水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來的!這不是他要的放任生活。

不久,他和公社的其他八位成員之間第一次產生了矛盾。幾個星期之後,由於他對在加引號的成年人之間實踐自由的(在他眼裡根本不是自由的)性生活有不同看法,鑒於存在著無法調和的意見分歧以及無休止的爭論,最後簡恩被逐出了公社,而且是他的朋友埃德加·法埃勒親自取消了他公社成員的資格。那是1966年。

回到塔吉特後,簡恩重操舊業,靠賣舊貨為生,但生意不景氣。他有了競爭者,沙灘上突然出現了留著長發的人。他只好轉而出售鴉片,四分之三的盈利卻都被警察收走了。他連租一間小屋的錢都沒有,他頹敗了。自奠邊府以來,這是他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年。他已經開始考慮是否要回到法國去。直到有一天,一個身無分文的美國人來找他,要用一塊衝浪板換他一天的食物。

簡恩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衝浪板。很有創意的形狀,令人目眩的白色。當天晚上他就趴在衝浪板上出海去。全新的視野,自由的搏擊,海浪催生的冥想讓他興奮不已。他閉上了眼睛。當他重新睜開眼睛,看到天際線上烏雲密布,但這並沒讓他感到不安。風向轉了,大海突然波濤洶湧,他還是沒有感到不安。當海浪把他從衝浪板上掀走,開頭的幾秒鐘里他還感到非常有趣。但馬上他開始為求生而掙扎。他迷失了方向。在水下他被漩渦卷著衝過岩石,伴隨著怒吼的海浪他浮出水面拚命吸氣。最後,一陣激浪把他衝到了岸上。

在他完全迷糊了的腦子裡,所處的危險境地被無限地放大。他躺在沙灘上喘著粗氣,大聲咳嗽著。他看到衝浪板被海浪衝上了海岸,接著又被捲入了水中,一會兒又被衝上了海岸。他的心裡一下子明亮起來。何必再與那些吃白米乾飯的陰險小人爭鬥不休,何必去理會一個毫無意義的蔬菜公社的詭計多端,他看到的是萬能的大自然的無限威力。該是果斷作出決定的時候了。大海向他展示了自然的力量,他,簡恩·貝庫爾茨,則告訴大海,他願意接受大海具有無限威力的這個事實。狹長的岩峰上一片光亮,橫空寫下: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他開始改變自己的生活。

每天,當大海掀起洶湧的波濤時,他就趴在衝浪板上躍入大海。他花了大約兩個星期的時間,才第一次能夠在衝浪板上站起來,順著海浪滑下幾米。在往後的幾年裡,每一個在塔吉特海灘度假的人都可以看到他站在衝浪板上搏擊大海的身影,風雨無阻。他時而兩手插在腰間,時而兩臂交叉在背後或胸前。他不時還大聲唱著歌。簡恩戒了煙。他的腦子變得如此清晰,清晰這個詞似乎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思維能力。晒成棕褐色的皮膚,一身訓練有素的肌肉,被海水和陽光漂白了的頭髮。

將近三年時間裡,天天如此,他從未有過哪怕是一瞬間的疑惑。他是在這個地區的海濱可以看到的衝浪第一人。翻看一下當時歐洲和北美的影集,今天還能找到一個留著長發、姿勢優雅、充滿深情的年輕男人的照片。他帶著一個十歲的男孩在海灘附近的水面上操練著平衡,男孩時而歡呼、時而驚恐、時而瞪大眼睛,時而又大吵大鬧。那是1969年的塔吉特。

但是,這樣的生活來得突然,結束得也快。在簡恩留宿的客棧,有一天來了一位骨瘦如柴的西班牙人。這個西班牙人帶著兩口笨重的箱子,他已經訂好了回國的船票,但他的身體如此虛弱,自己已經沒有能力扛起行李。那人的下頜已經被癌症侵蝕得不成樣子,脖子上滿是腫瘤,他呼吸時吐出的氣味好像已經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了。他告訴簡恩,他只是想要回到家鄉,然後再離開這個世界,接受治療對他來說已經為時過晚。

簡恩微笑著,一隻胳膊下夾著箱子,另一隻胳膊下夾著衝浪板,把所有東西抬到了港口。他坐在行李中間,抽著煙,看到天邊出現的輪船漸漸變大。那個西班牙人給簡恩講述了他的人生。他的聲音很輕,言語很有禮貌。他講述的內容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他的嘴巴半張著,好似他不願意把天國的氣息過多地吐露在人世間。

八年了,他在鹽工區堅守著一個教師的職位,他是那裡唯一的教師。說是職位或許有點誇張。中央政府的管理部門沒人關心這裡,他做的實際上是一份無償的工作。他講述了一些教師生涯的插曲。看得出他講話非常費勁。他擦去臉上和腫瘤上的汗珠,伸出手臂給簡恩示意孩子們的身高。他還說了許多有關孩子們的套話,他們好奇的眼神、純潔的心靈和清澈的笑聲。準確地說,他講述的所有一切的最終高潮就是孩子們那銀鈴般清澈的笑聲。他給孩子們傳授知識,給他們以希望。孩子們稱他為某某先生,用歡樂的笑聲回報他給他們講的笑話!他們的眼睛周圍雖然儘是塵垢,但他們的眼神里流露出來的是感恩。可現在,他們的教育將永遠都無法完成了。

他模仿著孩子們告別時小臉上露出的難過表情,咳嗽了幾下,咳出來的血滴在棧橋上。簡恩自然很快就明白了他所聽到的這一切原本要傳達給他的信息。像他們這樣的人,即便離開十里並且逆風,也能夠聞得到對方的氣息。他請生命垂危的西班牙人給他詳細講述了學校的狀況。在告別的時候他再一次帶著愉悅的笑容向輪船揮手致意。兩天後,鹽工區有了一位新的教師。

簡恩·貝庫爾茨跟他的前任一樣沒有受過正規的師範教育。但閱讀、寫字和算術應該是人人都會的事情。

教室是一間用黏土夯成的房間,四周沒有窗戶。屋頂上遮蓋著一層不那麼嚴實的草席,光線從草席間的空隙里照進來。桌子和椅子還是殖民地初期的,有的上面還刻著戰爭年代留下的標語口號。如果來上課的學生太多,他們就坐在自己帶來的空油罐上或靠牆站在教室後面。土屋的正面前不久掛上了一塊很大的黑板,是一塊被鋸去了兩端再塗上黑漆的衝浪板。

西班牙人的描述並沒有誇張。學生的人數很多。節假日也有許多家中無人管教卻討人喜歡的男孩來到學校。簡恩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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