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黑夜 第六十七章 非洲國王

我們創造天和地。天地之間的事情不是為了玩樂。如果要消磨時間,我們可以自己去忙碌,如果我們真的想要這麼做的話。

——《古蘭經》第二章16、17節

他的頭有節奏地撞著鐵棍。突然間他感覺到鐵棍微微有了些鬆動。「拿起武器,弟兄們。」他嘟囔了一句,無力地拉著鐵鏈,往一邊倒去。他重又撐著坐起來,用雙手來回搖著金屬棍,一時間他不知道,是自己手上被泡軟的皮肉在動還是扎在池底的鐵棍在動。

就像小孩發現嘴裡有一顆乳牙鬆動了,他們會一直去摸這顆牙齒,會去擠壓,會去搖動,很快不僅牙齒而且舌頭和整個口腔都會變得麻木,最後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乳牙是否真的鬆動了。卡爾也是這樣地拉著拔著扎在池底的鐵棍。他將整個身體倒向鐵棍,搖晃著,雖然疼痛異常,但還是機械地不停搖晃著,直到徹底地筋疲力盡。他好長時間裡不敢去檢測努力的結果。但當他最後直起上身的時候,卻毫不費力地就把鐵棍從池底拔了出來。

他划動四肢噼噼啪啪地游向岸邊。頭撞在一塊岩石上。他抽噎著在黑暗裡躺了許久。

他毫不費力就找到了從泥濘的山洞通往外面的那條狹窄的通道:那是在一塊巨大的磐石附近,那裡是走出山洞的起點。他用手在左右兩邊摸索著岩壁上鑿過的痕迹。通道不足一肩寬。套在脖子上的鐵鏈連帶著鐵樁拖在他的身後。金屬發出的響聲每過幾秒消失一次,那是因為他停下了腳步。他在黑暗中向前伸出了手臂。馬上倒在地上睡上一覺的願望是如此強烈,但現在更為強烈的意願是,儘快離開這一片黑暗。就像預料中的那樣,通道漸漸變寬了,他從回聲中可以辨別出來。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時他到了一個一人高的走廊里,那裡分岔出好幾條通道。到底有多少條通道、哪條是正確的,他不知道。他馬上作出決定,爬進了右邊的第一條通道。這是一條上坡路。通道很長,曲曲彎彎地穿過岩石。接著出現了一小塊平坦的地段,然後繼續往上。卡爾能夠感覺到,被水泡軟了的皮膚滴著血,開始脫落。有兩三次他試著直起身來,但因為害怕掉進看不見的深谷,他馬上又恢複到四肢著地的姿勢。實際上他也沒有力氣站起來行走。突然間一堆山崩引起的亂石擋住了去路。他用手摸索著四周。他的左手碰到了一團黏糊糊臭烘烘的東西。他試著爬過亂石,但亂石堆得很高,一直到頂。一個可怕的猜疑讓他驚恐不已。

「他們沒有那麼做!」他叫道,「他們沒有必要那麼做!」他以極慢的速度往回滑行,用胳膊肘撐著地面,又爬回到了一人高的山洞。他爬進了右邊下一條通道。他幾乎沒有了知覺。

下一條通道陡峭地向下通往山岩的深處,再下一條也是這樣。他在兩條通道里爬出沒幾米就發現了往下延伸的陡坡,知道自己進了錯誤的通道。

接著又有一條通道是往上走的。「這條是對的,一定是對的。」他說著,用手撐在地上一步一步往上爬去。他不時地昏睡過去。通道長得不見終點。繼續向上。接著出現了一小塊平坦的地段,然後繼續向上。然後一堆山崩引起的亂石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的左手摸到了一團黏糊糊臭烘烘的東西。

他聽到自己就像一個兩歲的小孩那樣在叫喊。在稍微平復下來一點的時候,他試著去確認一下,那團黏糊糊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是腐爛的東西還是什麼可以吃或者喝的東西。但他在泥濘的山洞裡已經度過了一天半的時間,他的感官已經是那樣遲鈍。他無法辨別。他現在還能有這樣的想法也使他明白,他離精神和身體的徹底崩潰已經為時不遠了。

重新回到一人高的山洞。他在已經爬過兩次的死巷前放了一個小石塊做記號。然後他想了一下,山洞究竟一共有幾條通道。三條?還是四條?他不知道。他記不起來了。為了確定有幾條通道,他又痛苦地按順時針方向爬了一遍。一條通道往下……又一條通道往下……接著就是那條做了記號的通道。就是說只有三條通道!一條死巷,一條通回到泥濘池沼去的通道,還有一條通向自由,必定通向自由。但是哪一條呢?右邊的那條?左邊的那條?他的邏輯思維完全被黑暗籠罩著。一個有著三個出口的空間,在白日的光線下可以看得清楚,也可以很確定地存儲在腦子裡。但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裡憑著雙手摸索出來的三個通道更多的是一個無形無狀的噩夢。他的感覺是,不是直接挨著做了記號的那條死巷的通道應該是正確的。但他又覺得,三條通道其實都是相互挨著的。他在黑暗中聽到了喘息的聲音。直覺執拗地告訴他應該往左走,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都是往右轉。但同時直覺又告訴他,他的空間思維已經如此混亂,直覺其實也是不可靠的。就這樣,他又一次地轉向右邊。

他進入的這條通道,大概有十米至十五米很陡的下坡路。接著出現了一個比較平緩的路段,然後分岔成一個十字路口。

卡爾發現旁邊的兩條路很長,但都是死巷。他在這兩個道口做了記號,然後繼續爬行。他最後的希望在漸漸消失。在泥濘的池沼中他至少還有具體的抗爭對象:水和金屬物。現在他不知道抗爭的是什麼。令人窒息的、酷熱的、三頭六臂的黑暗吞噬著他,已經把他吞沒了。

右邊和左邊又分岔出其他的路。他找不到小石子來做記號,所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不知什麼時候他拐入了一條看上去比較寬敞一點的通道。邊上有礫石和其他小石塊。他試著用嘴去撿起幾塊石頭,但沒有成功。他有很多地方可以用到這些石子。現在每走幾米就有岔路出現,有的往左,有的往右,有的是上坡路,有的是下坡路,他不停地爬著,不知什麼時候他癱倒在地,趴下了。臉貼在冰冷的岩石上。沒有外人的幫助他自己永遠不可能逃離這座迷宮。他暗自希望自己能夠就這樣簡單地睡過去,安靜地死去。但是死亡最終來臨前,他無法睡去。也許要等到這條寬一點的通道走到盡頭。帶著撕碎的雙手、胳膊肘和膝蓋,他拖著傷殘的身體爬過了一條很長、弧度很大的彎道……突然周圍亮了起來。

這是一種不真實的、天國的、無形的光。亮光下不見物體,就像霧障一樣飄浮在他的眼前。他把頭來迴轉了幾下,但光霧沒有跟著轉。迷霧的中間有一個黑點。他往黑點的旁邊盯著看了一下,黑點開始清晰起來。他使出最後的力氣又往前爬了二三十米,直到他確信,閃光的確越來越強,這可能是來自遠處的出口經過多次反射照到了這裡。他暈了過去。

在一個反覆出現的夢中,他看到自己拿著一個海倫遞給他的水瓶在喝水。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又是一片漆黑。那個亮點消失了。他眯起眼睛,轉了轉腦袋,那個亮點還是沒有出現。但他並沒有恐慌。外面一定是太陽下了山,他對自己說,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黑暗當中了。他再一次睡著了。他的口腔完全乾裂,硬得像木頭。當他最後感覺到再次恢複了知覺的時候,他很長時間裡沒敢眨眼睛。饑渴、疼痛再加上激動讓他感到身體異常難受。但這個時候亮點又出現了,而且比先前要清晰。

他繼續往前爬去,眼前第一次出現了東西的輪廓。轉過兩個彎後可以看見他身體下面的岩石。卡爾蹣跚地站了起來。鐵棍在他的膝蓋旁邊晃來晃去。空氣好一些了。岩石也有了形狀和顏色。最後他看到了不遠處被高低起伏的石峰襯托著的一塊天空。

光線很刺眼,他用滿是血塊和泥巴的手臂擋住了眼睛。走到礦工茅舍的那塊平地上,他站住了。他像一隻小鳥那樣使勁呼吸著。風車在轉動。新的一天剛剛到來。

卡爾就這樣在那裡站了好幾分鐘,看著這個令人欣慰的空無一人的世界,一個有著紫色峰巒、粉紅色和淡紫色雲霧纏繞的山脈、滿是紫紅色投影的峽谷的世界。一隻蝙蝠在他肩頭飛過,在他身後飛進了坑道。他突然覺得聽到了一陣輕輕的撞擊聲。聲音很輕,以致他不能確定是從木屋方向傳來的還是他左邊的太陽穴發出的。

在同一時間裡腦子裡湧上了幾個性命攸關的問題:怎麼可以找到飲用水?怎麼可以找到醫療用品?最要緊的是:我怎麼才能離開這裡?

茅舍的門「砰」的一下撞開了,撞在了一塊石頭上反彈回去又關上了。裡面有人在怒吼著。門又開了,山裡的哈奇姆蹦了出來。除了晃蕩在膝蓋上的一條破爛不堪的內褲,他身上一絲不掛,樣子很是可怕。他的腳被一根麻繩綁著。大腿上是幹了的糞便。他的手腕上戴著很重的鐵鏈,鐵鏈之間的連接處磨損了。他動作遲鈍地跳了出來,短褲掉到了腳踝上。他的手臂下夾著一支溫徹斯特步槍。他盯著卡爾,大叫了一聲。

「我們認識。」卡爾叫道,隨後示好地舉起了自己滿是血跡的雙手。

「我們當然認識,」哈奇姆說著,把槍上了膛,「該死的美國人!」

「我跟那些人不是一起的!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當然不是……我還是非洲的國王呢。」

「我沒有對你做過什麼!」

「你沒有對我做過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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