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黑夜 第六十四章 自由的空港

如果生命不能承受苦難,就絕不可能升起意識。如果世界上沒有了死亡,就永遠不可能在可見的世界中有靈性存在。這就是靈性的力量。

——魯道夫·斯坦納(十九世紀教育家)

有人為她購買了上午十一時的機票。其他人前一天晚上就已經啟程了。海倫打理好行李,叫了一輛計程車,在八點不到的時候到了塔吉特北面的機場。到了那裡她才獲知,她的那個航班因技術故障被取消了。法國航空公司晚些時候有兩班飛機去西班牙和法國南部,而且還有剩餘機票,但海倫無法乘坐。她的行李里有槍支,所以她必須乘坐美國的航班。

經過幾番交涉(包括其他一些沒有拿到機票的乘客的抗議),她最後成功改簽到一班晚上的飛機。現在她還有十二個小時的時間。她把行李存放在機場的自鎖保管櫃里。在機場樓上找到了一家很漂亮的帶有歐陸風情的咖啡館。有人在咖啡館的桌上留下了一份《國際先驅論壇報》和一份法語報紙,她翻了翻兩份報紙,沒有讀到什麼熟悉的事情,這讓她安心。

她要了一杯咖啡。杯子是白色瓷器的,邊上有藍色的月牙和星星的圖案。這跟581d號平頂別墅廚房裡的咖啡杯是完全相同的產品。在別墅里居住的那些天,她每天早上都會把咖啡杯放到早餐桌上,而且是兩份。她漫無目的地看著眼前的東西,問自己,三十年或四十年之後自己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她的生活,她的幸福,可能還有她對現在的回憶,對這個位於北非的落後的、半文明的、充滿暴力的、骯髒的小國的回憶。她希望,過幾個小時她離開這個國家後永遠不再回來。

那個無名無姓的男人現在還活著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她上一次看到他時,他的情況已經非常糟糕。現在又過了三十六個小時。就算不是悲觀主義者也會想到,水面早已永遠地淹沒了他。

機場廣播正在呼叫威爾斯先生和太太,請他們馬上到法國航空公司的託運窗口去。海倫透過大落地窗向外望去,機場周圍鱗次櫛比的白色、藍色和沙土色的阿拉伯房子中間有一塊霓虹燈廣告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看了一下手錶,叫來服務生付了賬。然後她走到行李自鎖保管櫃,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從旅行袋裡悄悄取出了兩樣很重的東西,並放進了保管櫃里的一個塑料袋。她拿著塑料袋離開了機場大樓,穿過大街,在掛著霓虹燈廣告的那棟房子前站住了。這是一家租車行。

租金最便宜的車子是一輛沙土顏色的R4,手柄式換擋。車子在路上好幾次熄了火,海倫費了好大勁才擺脫了擁擠的市內交通,開上了通往廷迪爾瑪的大路。她把汽車的油門一下子踩到了底。當看到那兩頭親吻的磚砌駱駝時,她感到很壓抑,就像看到了那口裝著童年回憶的落滿了灰塵的箱子。

她去那裡到底想幹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任務已經結束。他們沒有找到什麼重要的東西,但大致可以確定,圖紙的交接沒有成功。在詳細彙報了各種錯綜複雜的情況之後,總部在夜間發出了撤回的指令。他們把問題——這是他們現在的說法——留在了山裡讓他自生自滅。把他放了是不可能的。

她還想做什麼呢?她把汽車停在熟悉的位子上。跨過山脊,海倫看到對面山上坑道的入口、風車和堆積的木桶。她沒有看到茅舍,那裡只留下一片深黑色。她穿過山谷的時候,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燒焦的味道。

她從塑料袋中拿出手槍,搖出彈筒,用手指握住槍把,透過槍管看了一下,然後把彈筒又裝了回去。她把槍和手電筒別在腰帶上,小心地登上了岩石上的平台。

茅舍被燒焦的大梁倒塌了,中間還微微冒著煙。海倫四處打量了一下。她想起的唯一一個解釋是,考克羅夫特和迦太基曾試著把痕迹全部消除掉,他們是最後離開這個地方的。但這種可能性在她看來並不大。她把槍上了膛。

這時已近黃昏,天氣悶熱,烏雲密布。天色漸暗讓她感到有點恐懼,但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黃昏。雖然在什麼時候進入山洞都無所謂,無論是白天、黃昏還是夜間,裡面反正是漆黑一片。但想到她要在黑暗的地下摸索前行,而地上也將變得一片昏暗,當她重新回到地面的時候,迎接她的將不是日照的光明,而是沒有星月的夜空,漆黑一片如同最深的地下。想到這些,她感到有點不安。就算一個頭腦比海倫要簡單得多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或許也會發問,在這裡羞愧和罪惡感是否在與平和的景色和光線條件做著捉迷藏的遊戲。

「無稽之談。」她對自己說,然後打著手電筒進入了坑道。她不時把手電筒對著兩邊的岩壁,為的是仔細察看熏黑的掌印留下的記號。繼續往下走,她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在進入最底下的山洞之前,她就開始喊著卡爾的名字。沒有回答。只有黑暗和寂靜以及小池沼發出的腐爛的氣味。

手電筒的光束照到的第一樣東西是一堆沾滿污泥擰成一團的衣物,就在岩石上的螺栓切割機的上面。周圍一片潮濕。海倫馬上意識到這裡曾經發生了什麼,但僅僅是嘗試,並沒有成功。

她在池沼的岸邊站了將近一分鐘,屏住了呼吸。她又一次大聲喊叫著他的名字。她聽到的只有單調的回聲,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但並不是因為想到平滑如鏡的水面下可能隱藏著什麼讓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東西,而是因為她自己聲音的音色。確切地說,是因為這讓她回想到從她年輕時起就一直揮之不去的對自己聲音的那份厭惡。陌生的環境,心神不定和一個小小的思緒:過去的歲月,年輕的時光,而一切都毫無意義。

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自己的聲音會給她留下如此強烈的印象?她不知道。但這個想法很快就過去了。

她在汽車裡坐了許久,沒有轉動汽車鑰匙。她抽了兩支煙,看著停在擋風玻璃上的一隻蒼蠅。然後發動了汽車馬達,打開了前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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