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黑夜 第六十三章 空間的想像

在日出日落和在夜晚接近黎明的那幾個小時里做祈禱,可以真正感覺到,好的行為會剔除不好的行為。這是對喜愛思考的人的一個告誡。

——《古蘭經》第二章

到了第二天,他還活著。他不知道,他是怎麼挺過來的。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應該為此感到高興。但當他聽到好幾個人的腳步聲的時候,他的心裡並沒有感覺到輕鬆。除了饑渴和疼痛,他沒有了其他任何的感覺。水裡有一塊爛泥在他身邊漂浮著。他的臉上濺滿了淤泥。臉由於長時間被水浸泡腫脹了起來。躲藏在燈光後面的那個聲音說,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裡僅一個晚上,但是按照他的感覺,過去的時光肯定是五倍或六倍。

他在燈光下看到有三雙鞋。一雙褐色的,再一雙褐色的,還有一雙女人的鞋子。沒有人捲起了褲腿。

「可惜迦太基把鑰匙給帶走了。不過我們有這個。」

考克羅夫特在岸邊蹲了下來。海倫的手上拿著一把螺栓切割機。一隻很大很溫和的綿羊突然出現在山洞裡,在卡爾的背上又啃又咬的。

「哎喲。」他說。

「您是不是想起來有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沒有?我們正在撤銷這個崗位。之後也許要過好幾年甚至幾十年才會有人到這個山洞裡來。好吧,不繞圈子了。您還有沒有什麼要對我們說的?沒有?您覺得這很好笑嗎?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考克羅夫特說了一番話,接著海倫說了一番話,然後又是考克羅夫特說話。但卡爾覺得只有在水下才能回答他們提出的種種問題。他們一會兒說,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一會兒他們又說,要再給他一次機會。海倫把螺栓切割機放在她旁邊的石塊上。他喝了一口有點淤泥的髒水。那個模糊的身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你再考慮一下。」海倫彎下腰,用手指往他的方向潑了一點水。

「我要死了。」他說。

「你現在不會死。你聽說過把老鼠扔到桶里的故事嗎?這個過程可能會持續好幾天時間。」

「不要跟我說什麼該死的老鼠。別胡扯了。該死的老鼠。」他也試著把水潑濺起來,但濺不到三米之外的海倫。

「你至少應該放聰明些,利用我們最後的談話說點不是完全不著邊際的東西。」

他想了想,說:「我覺得你是一個爛貨。」

那幾個模糊的身影站了起來。電石燈搖來晃去的光束把山洞裡岩石的影子推來挪去。腳步聲,山羊,黑暗。他等著。

他牢牢記住了擺放螺栓切割機的位置,是在岸邊的一塊平面的岩石上。他如果把手臂伸直了,離他大概還有三米半到四米的距離。

為了把褲子脫下來,他一次又一次地潛入水中。他用雙手把褲子慢慢從臀部往下推。他那被奧茨咬過一口的左手感覺到的疼痛,顯然要比右手厲害,他的右手曾被巴斯爾用拆信刀扎穿過。他的眼睛上沾滿了淤泥。他希望,那只是淤泥。

他把毛衣從頭上扯了下來,把一隻袖子結在一隻褲腿上。做這點事情他已經十分費勁,這可能是因為他的頭腦早已在使用備用電源,也可能是因為在黑暗中他對空間的想像能力進一步減退。他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明白,原來毛衣被鐵鏈絆住了。他把連著褲子的結重新解開,使勁來回拉扯著毛衣。他試著把毛衣從上到下撕開,但他用手指無法把毛衣抓牢。成團有毒的沼氣在眼前飄舞著。他大聲喊叫起來,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連鎖反應短路了,讓他的喊叫變成了各種不同的色彩。他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他把毛衣放在一邊,開始用褲子來嘗試。

他把一條褲腿紮緊,往裡灌了幾把淤泥,掂了掂分量。然後他又量了長度。他計算著:鐵鏈長度為三十厘米左右,加上半個肩寬,再加上伸直的手臂長度,最後再加上約一米五長的褲子,加起來頂多三米。長度估計不夠。

他把一條褲腿就像套索一樣甩起來,可以聽到褲腿一頭拍在水面上的聲音。第二次、第三次試驗結果還是這樣,連岸邊也夠不到。也許是甩的技術有問題?他撐著左邊的胳膊肘,身體半躺著,在準備把褲子甩出去的時候,褲子總是掛在右邊肩膀後面的水裡,然後甩出去的時候總會偏,而且帶出大量的水花。有一次他把褲子投擲出去的時候還砸在了自己的腦袋上。每投一次都要花費很多體力。

在做第四次試驗之前,他仔細地在右肩上把褲子打了兩個活套,然後試著不是扔出去,而是把灌了淤泥的褲腿推出去。這樣做很冒險。因為他不僅要把有分量的褲腿推出去,同時還要用同一隻傷殘的手抓緊又濕又滑的褲腿。如果褲頭滑落了,意味著他肯定沒救了。

他集中起注意力,把手臂猛地按到水裡,馬上就聽到了水拍打岸邊,打在岩石上濕濕的噼啪聲。他收起褲腿,四五次推向略為不同的方向。每次都能推到岸邊的岩石上,但最終未能夠到他的目標。接著他讓自己平躺在水裡,把鐵鏈拉直,心裡想著,只要有系統地去嘗試就一定能把自己從困境中解救出來。褲腿一次又一次打在岸邊發出的噼啪聲在他的大腦里逐漸形成了一張可以救他一命的方點陣圖,他只要仔細地一格一格地去試驗,最終一定能夠夠到切割機。有的時候他會想到,其實切割機遠在他能達到的距離之外。然後他又會覺得,在黑暗中他已經迷失了方向。他就像一個時鐘的指針一樣,往不同的方向擲出褲子,最後卻發現,在百分之七十五的嘗試中,褲腿都沒有能達到岸邊。

但是通過這些試驗,他從一開始就認定的正確方向還大致能夠確認。海倫站著跟他說話然後放下螺栓切割機的那個地方,是離他最近的岸邊。

他繼續嘗試著,但灌了淤泥的褲腿沒有一次能夠夠到那件鋼鐵製成的工具。他時不時搖著脖子上的鐵鏈,好似這樣就能奇蹟般地喚來金屬碰撞的響聲。他在那裡自言自語。突然間四周的霧氣散去了,他看到池沼的周圍出現了陰暗的樹影。大樹把沒有葉子的樹枝伸向灰色的天空。天上飄下雪花。池沼結冰了。他穿著溜冰鞋在冰上滑去。他的母親告訴他要小心,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有著褐色的眼睛。接著跑來了一隻狗。小動物就像一隻很大的羊毛手套一樣在他面前跳了起來。聖誕樹亮起來了,著了火,又倒下了。一個醫生嘴裡含著一根木棍給他檢查身體。檢查完身體後,他把小木棍帶回了家。一隻瓶子里有糖果,用以表示謝意。老師布置了質數分析的作業。在叢林的邊上生活著會說話的猴子。有人來追獵這些猴子,把它們做成標本放到博物館去展覽。他回憶起一幅沙灘上的自由女神圖片,女神像上方的天空中有一團閃光的絨毛落在相機的鏡頭上,蛇蠍般的問候,來自逝者的天國。他有整整四十八個小時沒有合眼了。

卡爾嗆了口水,回過神來。他咳嗽著,吐出一嘴黏液。他開始做一些奇特的動作。他用力收起胳膊肘,手握成拳頭,然後張開五指向前出擊,最後以一個鏟土的動作向上。他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這些動作。兩遍、三遍……十七遍。

他又看了一眼一隻在夜裡迷了路的烏鶇。一個戴著金錶的男人打開了窗戶,讓鳥飛了出去。一隻烤焦了的蛋糕的氣味。一個正全神貫注說話的年輕人把一支香煙放倒了含在嘴裡,把濾嘴給點著了。正在洗車的祖父突然僵硬在那裡一動不動,顏色漸漸變得蒼白,只有水管還在不斷地噴著水,在汽車引擎蓋上濺起一片銀光,直至永遠。

他機械地把濕透的褲子又收了起來。他問自己,當時跟山裡的哈奇姆在一起都做了些什麼。他凍得瑟瑟發抖,試著從鐵棍上扯回毛衣重新套在身上。經過無數遍失敗的嘗試後,他終於爬進濕濕的毛團里,然後鑽出腦袋,把衣服扯到身上。

安靜了一陣子,突然有一個想法蹣跚著向他走來:既然可以把這塊毛料從頭上套下來,為什麼不可以繼續往下翻直到腳跟?在黑暗中他不敢回答這個問題。他對空間的想像能力已經完全失效。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卡通人物一樣,脖子被一個形狀和大小如同地球一般的重量牽絆著。往這個方向不行。那換一個方向呢?他的那件毛衣有幾個出口呢,身體要穿過其中的幾個出口才能套出來。他不知道。他只能試驗。

他躺在水下,把一隻手臂沿脖子往上舉起。這還比較容易。但伸起第二隻手臂的時候就出問題了。在快要伸到胳膊肘的時候他被卡在了毛衣領口的地方。毛衣很結實,但卻完全沒有了彈性。卡爾試著重新把毛衣脫下來,但現在他卡在了那裡,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下。就這樣他卡在緊身衣里一下子倒在泥漿中,就像魚掉到了岸上那樣掙扎著。他大口地喘著氣。他又潛入水中。另一隻胳膊肘突然一下子從他的臉邊滑了過去。他撲騰著翻身起來。兩隻手臂並排高舉在頭上,前臂就像在跳著絕望的芭蕾舞,好似在啞劇中扮演著一隻兔子。他發怒了。他一下子倒在水中。然後毛衣滑到了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他使出最後的一點力氣在水下把毛衣拉到臀部的位置。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他兩手抓著毛衣停了一分鐘,試著放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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