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黑夜 第六十二章 在最底層

他們在那裡到了流膿流血的地方,對他們來說這該是一個失敗的所在,是令人恐懼的地方。他們甚至沒有真正穿行過這個地方,只是踩著吹箭筒越了過去。

——波波爾·烏赫

山羊不見了,鐵鏈空著的一頭掛在岸邊。岩石的影子在燈光下晃動著,卡爾尚能記得岩洞里山崖的形狀。敘利亞人捲起褲腿,把卡爾拖到了淤泥池沼的中央。他撿起了鐵鏈,套在卡爾的脖子上,並用鎖給鎖上了。「鐵鏈太長。」有人說了一句。敘利亞人把卡爾的脖子使勁往下按,致使他的臉差點碰到水面,然後打開鎖,把鐵鏈重新綁緊。考克羅夫特、海倫和貝斯手提著電石燈在岸邊看著。

他們鼓勵卡爾開口說話。他沉默著。

考克羅夫特蹲下身來,長時間看著卡爾的眼睛,對他說:「沒有一種理念如此偉大,值得為此犧牲生命。我們到現在為止對您一直都很坦誠,接下來我仍想對您坦誠相見。個人生存的絕望,這是我們所採取措施的主要目的。也就是說,我們要把您置於一種關於個人生存的絕望境地。這方面有不同的理論。直到不久前,以漢斯·沙爾夫的名字命名的假設還佔主導地位。按照他的假設,過於絕望並不利於找到真相,相反會促使對方胡編亂造。但這個假設現在站不住腳了。今天我們把這個假設稱作乳酪。其他還有一些觀點,一些值得重視的觀點。比如有人認為,特別是那些頑固不化的人,如果被置於過於絕望的境地,他們可能會變得更加頑固不化甚至完全不可救藥。不過這種理論也已經被證實是不可靠的。深度的有關個人生存的絕望,這是科學研究的最新成果,是解決問題的最佳途徑……」考克羅夫特沒完沒了地講著。

卡爾早就不知道對方都在說些什麼。完全都是空話,反覆說了多少遍的廢話。卡爾用手摸著鐵鏈慢慢往下,鐵鏈在淤泥深處用一根鐵棍固定在岩石上。他閉上了眼睛。

「明天見。」有人說了一句。是海倫的聲音。這顯然是結束語。隨著腳步和聲音的遠去,燈光也隨之消失了。卡爾被一個人留在了黑暗中。他在齊膝深的水裡挪來挪去,想找到一塊堅硬一點的地方。水面和脖子之間的鐵鏈長度不到十五厘米。鐵鏈太短,他無法伸直雙臂把自己撐起來。如果用胳膊肘撐著,水一直漫到他的下巴。他試著保持冷靜。他大叫了起來。

他用左邊的胳膊肘支撐著,直到肌肉痙攣,然後他用右邊的胳膊肘支撐著,直到肌肉痙攣。然後他來回搖晃著,直到筋疲力盡。體力消耗得很快。他知道,這樣的話他堅持不了一個小時。但一個小時之後,他還活著,還在那裡晃來晃去。

開始的時候他可以堅持五到十分鐘,然後換一個胳膊肘來支撐。但現在交換的間隔越來越短。就像一個人提著一口笨重的箱子穿街走巷,開始的時候他可以把箱子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但到最後哪只手都不管用了。他嘗試著把肩膀靠在鐵棍上,把淤泥堆積成一個靠枕。他收緊腹肌。他收緊背肌。當他發現一切都無濟於事的時候,他試著把自己溺死。他向後倒入暖暖的水中,除了汩汩的水聲,四周一片寂靜。到處是淤泥。他屏住呼吸。閉上的眼瞼上是一片黑曜岩。他看到了沙漠。他看到了黃色的雲朵。他看到了一面綠色的旗幟。嘴裡嗆了一口噁心的髒水,他趕緊掐著脖子吐了出來,隨即重又把頭露在水面上。他拉著鐵鏈。他拉著鐵棍。左邊。右邊。然後潛入水中。就像任何一個費勁的單調的動作,他注意的不是在做什麼,而是怎麼做。他開始給自己作報告。他想像著,站在講台上面對好幾百學生作著一個報告,題目是如何在淤泥中求生存,如果命運(或者命運在人間的代表)毫不留情地把某人拴在那裡。

在某些情況下可以支撐,他說,在某些情況下不可以支撐。為了儘可能少地消耗體力從而堅持最長的時間,關節A、B和C應該放在這個或那個角度。接著按逐漸縮短的間隔時間交替做上下和左右搖擺的動作。所有學生都打開本子做著筆記。這有點像是在上一門生理學的奢侈課程。但教授關於理想的支撐姿勢的講座如此地引人入勝,很多同事都來旁聽他的講座。講座的時間也是非同尋常的。講座持續了幾個小時、幾天、幾個星期、幾個月、好幾個學期。每次講座的時候,最後一排總是坐著一個金髮大胸的女學生,嚼著口香糖,臉上的表情非常特別。

在頭腦還比較清醒的時候,卡爾知道他快要死了,他認命了。但正是這個念頭讓他想到,他並不是獨自一人處在黑暗當中。他們知道,他們肯定知道,處在他這樣境地的人在短時間裡就會淹死,同時也會帶走他所知道的事情。所以肯定還有人在那裡,觀察著他,聽著他的動靜,在黑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他們四個人中的一個。卡爾先前聽到他們的腳步和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他看到燈光逐漸消失,但他沒有注意離去的是否真的是四個人的腳步。

他保持安靜,對方也屏住了呼吸。但他很肯定。在黑夜的墓碑後面有一縷金色的鬈髮。

他已經自言自語地說了好多話,現在他提高了嗓音。他跟他的家人說話,他抱怨著自己可悲的命運,他跟父親和母親告別,他戲劇性地抽噎著,沉入水中。他在水下戲劇性地咕嚕咕嚕吐著水泡。他使勁拍打著手臂和大腿,然後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一聲不響地抬起頭。呼吸。要保持住不呻吟不喘氣地一動不動,花費了他很多的體力。他顫抖著,他的顫抖讓水產生了微小的波動。他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和水聲的迴音以及迴音的迴音,但其他什麼聲音也沒有。沒有人出現。他又反覆做了幾次同樣的試驗,漸漸忘了,這只是一個試驗。他現在真的開始跟他的父親說話。他的父親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把他帶到了一個很長的鋪著瓷磚的過道里,過道里滿是氯氣的味道。一塊毛巾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暖氣上。兩個穿著藍色泳衣的女孩站在跳水台的邊上,帶著完全冷漠的眼光看著他。其中一個女孩還在上八年級,是他此生的最愛。他把口中的水吐了出來。他短時間內有了知覺。他大聲叫喊,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他知道,他們想知道的是什麼。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圓珠筆里的金屬殼體沒有被偷走,他把殼體藏在了一顆蛀空的牙齒里。他們不必等到明天。

「等到明天!」山洞裡傳來單調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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