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黑夜 第六十一章 微小的概率

有什麼理由要反對戰爭?就因為戰爭中會有人喪命?人不是早晚都會死的嗎?

——奧古斯丁

煙把空氣熏得像磨砂玻璃一樣。海倫把上身往後靠了靠。「噢,這是怎麼回事?」她問道,短短咳嗽了幾聲,「我們再重新好好綁一下。」

她把卡爾的手重新綁緊,然後讓卡爾把故事從頭再講述一遍。所有的一切,他在忍受電刑的時候給考克羅夫特、敘利亞人和貝斯手都已經講過的一切。所有的細節。講完後,她說:「現在把整個故事再倒敘一遍,每個環節,不要遺漏。」

「你現在也成了心理學家了嗎?」

「從你碰到妓女的那一刻講起,一直到我把你一個人留在了公社門口為止。」

「如果你們還是不清楚我是不是患有失憶症……」

「你不是。開始講。」

「那你為什麼還要測試?」

「我不是在做測試。開始。」

卡爾皺起了眉頭。過了一會兒,海倫說:「我已經說過,你不是天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星。對這樣的人不需要做失憶方面的測試。要測試的是鬼話連篇的謊言、結構混亂的謊言。好了,快說吧,你的那個妓女。」

他看著海倫。他看了看她的膝蓋,又看了看自己的膝蓋,然後又盯著她的臉。

她指了指腿上放著的開關。卡爾又把整個故事倒敘了一遍。那個稱他為蔡特羅伊斯的妓女、嗎啡針劑、去港區的過程。之前是荒蕪區,他錯叫成了鹽工區。那家小咖啡館,咖啡館前的小學生以及被他們偷走的黃色上衣。再之前是沙漠、那個老農、那具脖子上有一根電線的死屍。摩托車的問題,還有口袋裡的碎紙片。逃跑,穿著白色長袍追蹤他的人。廷迪爾瑪。騷亂,公社的焚毀,那頭卡車那麼大的動物引起的聚眾鬧事。卡爾講述了人群的恐慌,他又是從什麼地方觀察到這一切的。他講述了那家破舊的旅舍,(特別詳細地)講述了他跟那個無聊的女人在旅舍里發生的事情。他講了那隻綠色的飲料罐、黃色的賓士車以及車裡的東西。那隻球,還有圓珠筆和一本寫著「蔡特羅伊斯」的記事本。最後他提到了給海倫留在豐田車裡的紙條。

海倫聽著這一切。卡爾講完之後像是一個五年級的小學生在口試結束時那樣地抬起了頭。她讓他再重新講一遍,從頭講起。然後再倒敘一遍。在講述過程中,她既沒有插話也沒有動用黑匣子,這讓卡爾看到了一絲希望。他覺得,只要他把所有細節按同樣的順序而且內容一絲不差地講述出來,她就會相信他。

海倫唯一的一次評論,是當卡爾講到那些興高采烈的小學生的時候,她露出了一絲嘲諷的冷笑。卡爾每在這個地方用一次「興高采烈」這個形容詞,他自己都會覺得很彆扭,很不可思議,他怎麼可能把裝著金屬殼體的運動上衣搞丟了。這裡的一切都圍繞著那兩個金屬殼體,卡爾現在對此也深信不疑了。他開始在他的句子里加上一些解釋性的詞語。當他講到第五次或第六次氣喘吁吁地跑著去追趕那件黃色上衣的時候,他補充了此前沒有提到的細節:奧茨。那頭戴著一頂紙紮的皇冠的動物在晚霞中突然站在沙丘頂上,後來還咬了他一口。卡爾還說,他那回就差一點把金屬殼體給弄丟了,當時的情況有多麼地可笑……就好像這件事情的不可思議性多少可以解釋後來丟失金屬殼體的不可思議性似的。一個數學定律,一個宇宙間的偶然事件。他求她看一下他手腕上的傷口。海倫站起身來,兩隻手背在後面圍著卡爾的椅子走了一圈。

「誰是你的教官?」她站在他的身後問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全部?」她又在木箱上坐了下來,「民族自尊、理想主義、宗教信條,那些不值一提的華而不實的東西,一個思想不成熟的人要是用這樣的東西來建構他的世界觀,成年以後一般來說就很難再擺脫這些東西的束縛……不知道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但你最好再考慮一下。如果我跟你說,我再向你提一次這些問題,意思就是你真的只有這次機會了。如果我還對你說,這只是小事,意思不是說這事對我們不重要。這事很重要。」

「比人的生命還重要嗎?」卡爾打起精神說了一句。

「你是說你自己嗎?沒有任何東西比生命更重要。」海倫用食指點著卡爾血跡斑斑的毛衣,「就算說的是一個騙子的生命、一個走私犯的生命、一個白痴或一個慣犯的生命。任何生命都是無價的、唯一的和值得保護的。法學家會這麼說。問題是,我們不是法學家。我們並不認為,為了保護其他的東西或他人的生命不可以權衡某人生命的取捨。我們更多是一個統計部門。統計部門的意思是,你所說的也許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你說你不知道你是誰。你偶然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一個錯誤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這樣。小學生、沙漠里脖子上套著電線的死屍、口袋裡的證件等。這一切均有可能。但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則是說,情況完全不是這樣,你說的完全是胡編亂造。這裡有一個男人想要獲得本不屬於他的東西。他並沒有把東西弄丟了,而是轉移了,或者藏匿起來了。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我們在這裡捍衛著世界和平。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我們的微不足道的調查是為各國人民在一個無核世界上的和平相處做著一份貢獻。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為了以色列國家的繼續生存,為了幸福的孩子,為了吃草的牛羊,為了其他的種種。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這裡不是關乎一個人的生命,而是關乎百萬人的生命。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為了澄清事實,為了人道主義。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我們令人不愉快的審訊有點像是倒退到了中世紀。你老實說,」海倫邊說,邊用兩根手指輕柔地抬起了卡爾的下巴,看著他的眼睛,「一百比一。或者一百萬比一。我們現在應該怎樣繼續?你是怎麼想的?我可以給你一個提示。統計部門的工作傳統是從來不動感情的。」

「你了解我。你曾跟我在一起。」

「你連自己都不了解你自己。這可是你說的。」

「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那麼多的事情?」

「因為你太過愚蠢?」海倫說,「因為你到最後都沒明白你當時上了誰的汽車?因為你以為一個嚼著口香糖的金髮女人也許能夠幫到你?我們當時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金屬殼體,或者是以什麼形式……」

「你知道,」卡爾說,「你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會知道,如果我們在這裡結束了的話。當我們在這裡完事兒的時候,當我們把所有這些漂亮的儀器都試了一遍之後,我自然會知道一切。接著我會相信你,我會向你道歉……但這種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但你可以相信我:當我們在這裡完事兒的時候,你會把一切知道的事情都招出來。因為儘管我很遺憾,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是好人,而你不是。不管你是否清楚這一點。你插手了這件事,你佔有了本屬於我們的東西。是我們發現的東西。是我們的科學家發現的東西。所以我們是好人:我們製造了原子彈,並且造成了駭人聽聞的後果。但我們從中吸取了教訓。我們有一個善於學習的體制。在廣島投放的原子彈縮短了戰爭。在長崎投放的原子彈是否有必要可以爭論……但現在不會發生第三次。我們會阻止第三次發生這樣的情況。原子彈在我們手上僅僅是一個道德原則。但原子彈到了你們手上就會引發災難。與這樣的災難相比其他的一切都不過是輕微的頭痛腦熱。我為什麼把這些告訴你?我說這些,並不是因為我相信可以說服你。我說這些並不是因為我覺得你還有可能從理性的角度去看問題。如果你能理性地思考問題,你也不會在這裡了。我說這些只是想清楚地告訴你我們的立場和處境。」

她解開了襯衣最上面的那粒紐扣,用兩根手指抹去了鎖骨上的汗珠,又點上了一支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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