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黑夜 第五十六章 電流

我們的故事有關心理分析,這是一種用現代科學治療精神病人情感問題的方法。心理分析專家只是引導病人講述其深藏內心的問題,幫助打開他的心扉。一旦談話觸及病人的某種情結,他開始主動談及和解說,他的心理疾病和心理困惑就會消失……魔鬼般的邪念無一不是受到人的靈魂的驅使。

——希區柯克(導演)電影《愛德華大夫》

他說了很多,不管他知道的還是不知道的,他都說了。只是他們究竟要從他身上得到什麼,他還是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們問他現在叫什麼名字、住在什麼地方,但是他們卻不想知道他曾經叫什麼名字、曾經住在什麼地方。他們只想知道他是否願意承認是在裝病,他便承認了。接著他們又重複起已經提過的問題,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回答說不知道,他們就給他上電刑。他說他證件上寫著的名字是蔡特羅伊斯,他們給他上電刑。他說他叫阿道夫·奧恩或者伯特蘭·貝多克斯,他們說,他不叫阿道夫·奧恩也不叫伯特蘭·貝多克斯更不叫蔡特羅伊斯,然後他們給他上電刑。他說他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然後他又說他知道。他編造名字和故事,當他受夠了電休克的折磨,他又編造出其他的姓名和故事。他懇求他們不要再繼續給他上電刑,他把知道的關於自己的一切都倒了出來,從在倉庫里醒來直到現在,希望他們由此能夠看到他的合作精神。但他們還是給他上電刑。他們說這不是他們想知道的,然後又重複第一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就是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他的名字叫卡爾·格羅斯。他們給他上電刑。

他們問他汽車和船有什麼共同的地方,然後給他上電刑。他們問他在廷迪爾瑪都幹了些什麼,他們問他是否還想得起來阿克拉伽斯的暴君這個故事,讓他從一千開始往回數數,每十三個數為一節。完後又給他上電刑。他們想知道他是否在沙漠里下了車、跟誰碰了頭。接著又給他上電刑。他們問他的妻子叫什麼名字,問他是否聽說過洞穴里的骷髏和特工的笑話,問他為什麼在加油站同海倫攀談,而不是找大眾車裡的那對德國情人。他們讓他詳細描述他在酒店裡碰到的那個女人,讓他描述黃色賓士車裡的東西。他們問他,誰是阿狄爾·巴斯爾,他跟那人過去是什麼關係,現在又是什麼關係。他們問起他的同夥和同夥的名字。接著又給他上電刑。他們問他既然失憶了怎麼能在廷迪爾瑪找到那輛賓士車。接著繼續給他上電刑。有一隻飲料罐頭?一個理髮師?一支圓珠筆?他們詢問其中的細節,指出其中的矛盾之處或者聲稱給他指出了其中的矛盾之處。接著還是給他上電刑。

他們看上去很確定他知道他們想要的是什麼,或者說他們企圖造成這樣的印象,讓人覺得他們很確定,以便讓他感覺到,他們是不會放棄的。他們會繼續審訊他,直到他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他們好像是希望他主動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好像他們竭力想避免誘導他說出什麼事情來。他們好像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們到底想知道什麼。但是他把自己能夠回憶起來的事情都已經重複說了十多遍,他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他問他們,他們究竟想要什麼。他們給他上電刑。

他們究竟想要什麼?當然就是阿狄爾·巴斯爾想要得到的東西。巴斯爾已經被他們打死了。他們想要的是Mine。但究竟是哪一種Mine?

如果他們找的是礦井,為什麼他們還要審訊他?他們不是已經找到了嗎?如果他們要的是圓珠筆里的那兩個小東西,那又為什麼把他帶到這裡來?這完全沒有意義。他的腦袋輕飄飄的,他機械地回答著問題。他的腦海里出現了很多畫面。一幅反覆出現的畫面是:他從一幢高樓上摔下來,砸到地面上發出一陣令人愉悅的聲響。沒有上文也沒有下文,沒有故事情節,只有墜落和撞擊。另一幅畫面是一個拿著槍的老漢。他端著槍衝進鐵門接著扣動了扳機。考克羅夫特的腦袋被打飛了,就像是一隻長著大鬍子的西瓜,然後被擊中的是貝斯手和敘利亞人。他們還在給他上電刑。這些還算不上是白日夢。卡爾並非想要做這些夢,但他也沒有能力阻止這些夢。他的腦子裡有人打了一個響指,門就無聲無息地開了,山裡的哈奇姆衝進來伸張正義。他們都對他做了些什麼?他們把他解決了?他們賄賂了他?他跟他們是一夥的?

他沒有辦法去思考這些事情。他感到渾身疼痛。如果他感覺不到疼痛的話,那種明知疼痛還會再來的念頭就會穿過他的身體,拭去他的所有想法。他感覺到他的生命取決於這些想法,取決於專註和邏輯地去思考的能力,尤其是他跟礦工所做過的那些事情。那個礦工是唯一還能救他的人。然後他又覺得,他的生命並不取決於這些,那個老漢是一個與他的那些想法完全無關的系統。突然他想起,這一切的關鍵是什麼。關鍵不在於礦井,也不在於金子,其實根本就沒有金子。但確實有其他的什麼東西,看不見的東西,他們無法找到的東西。他費力地抬起眼睛,盯著考克羅夫特,說:

「我帶您去。」

「什麼?」

「我不行了。我受夠了。」卡爾儘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自信。因為他知道,他的表情會出賣了他,所以把腦袋在胸口晃來晃去。「如果您把我放開,我可以帶您去。」

「去哪裡?」

「在山下邊。我無法描述清楚。那裡有一個通道,牆上只有一個手指。我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我帶您去。」

過了長長的好幾秒鐘,接著又是電刑,卡爾的腦袋被拋來拋去。看來這也不是辦法。但這幫劊子手在這裡究竟要幹什麼?

「我能不能提個問題?」

「不能。」考克羅夫特說著,往他的肩上狠狠踹了一腳,「您不準問您可不可以提問題。」

「為什麼在這裡!」卡爾叫道,「為什麼你們偏偏要在這裡審問我?」

「這是什麼問題?」考克羅夫特皺起眉頭看著他的俘虜,「您是想在大庭廣眾下、在集市廣場上接受拷問嗎?您的智力也就是中學生的水平,我無意讓您接受更為嚴峻的考驗。不過我們在這裡做的事情是不符合這個國家的法律的,其實也不符合我們國家的法律。」

審訊就這樣繼續著。他們問他為什麼去了荒蕪區,他回答說,他喜歡奇想樂隊要勝過披頭士樂隊。他們問他是為誰工作的,他回答說,他喜歡披頭士樂隊要勝過主帥梅洛夫。他們問他,他真正的名字叫什麼。他回答說,他們會給他送來豆類菜肴。他們繼續給他上電刑。

疼痛遍及他的全身。這跟牙痛沒法比,牙痛只是集中在一點上。他的疼痛更多像洪水一樣湧來涌去,像一場話劇演出,有時表現在他的身體里,有時表現在觀眾的臉上。手指發出嘎吱嘎吱聲,雙腿完全失去了知覺,嗓子里像斧頭砍過一樣,發出就像移來移去的石牆的撞擊聲。卡爾感覺得到他的心肌在胸膛里拱了起來。在兩次電擊之間的片刻,頭痛好像不僅是在頭部,而是遍及全身,籠罩在整個洞穴里。他昏過去了好長時間,然後又醒了過來。臨昏過去的那一瞬間是最好的,他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過這種美好的感覺了。接下來的幾分鐘他到了一間半明半暗的房間,好像是天快放亮的時候,房間里到處是噩夢的殘餘。他躺在被汗水濕透的被子里,陽光照在了海倫住的那棟別墅的百葉窗上,海鳥在嘰嘰喳喳地叫著,意識又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身體里,告訴他,他還沒有從噩夢中醒來。他試著去回憶昏過去之前那段時間裡的生理反應,想由此回到那樣的一種狀態。但他看到的自己好像已經不屬於自己。考克羅夫特和敘利亞人用同樣的方法觀察著他,他們想要阻止的正是他想要達到的。他們減低了電流量,為的是不讓他再次逃逸到那樣的一種狀態中去。

「……我們是不是來聊聊天。」

「就像理智的文明的人一樣。」

「我們不說其他的。」

「就是這裡。」

「小學生。」

「真的。」

「您的名字。」

「我攻讀的真的是心理學,六個學期。」

沒有任何意義的不連貫的語句。

已經好幾分鐘了,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他們好像是想休息了。香煙熏人的煙霧,三個閃著暗光的亮點。考克羅夫特在說話。卡爾試著把注意力從身體重新轉回到頭腦中來。斷斷續續的想法。他想到了海倫,想到她沒有留下任何消息就走了。他想到了大海,想到了廷迪爾瑪的大火。他想到了海倫的汽車。她真的離開了嗎?或者他們也綁架了她?他們會不會讓他喝口水呢?跟他們合作究竟有沒有意義,或許每一次試著回答他們的問題反而會沒必要地拉長這沒完沒了的折磨?思緒里他正睡在一條絲綢的被子里。突然之間他明白了他們為什麼在這裡。

原因是如此簡單,這讓他有點揪心:因為在過去幾天里,那些追蹤他的人並不是他想像出來的。他們一直在跟蹤他。考克羅夫特自己不是也說了嘛,他們需要一個偏遠的地方,可以不受干擾地審訊他。因為他們一直在緊緊盯著他,包括他和海倫一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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