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綠洲 第五十章 反焦鏡頭

關於神,我無法知道他們是否存在,也無法知道他們的形象。阻礙我了解這些的能量很多。這個問題很模糊,而人的生命是短暫的。

——普羅塔戈拉(古希臘哲學家)

望不到邊的羊群,笨拙的木頭羊,羊的身體裡面是打扮成教士的蛀蟲,在他的夢裡蹣跚地走動。他揮了揮手,像要把這些幽靈趕走一樣。他一骨碌在晨曦中坐了起來。

就這樣他坐在那裡苦思冥想了大約一刻鐘或更長一點時間,然後往平頂別墅走去。離開露台二十步或三十步的時候,他猶豫了。他跪在一棵樹後,哭了起來。他在那裡等了一會兒。最後他上前敲門。他把一隻眼睛貼在門的貓眼上,又敲了敲門,然後圍著房子轉了一圈,透過每扇窗戶往裡張望。卧室的百葉窗沒有放下。床上沒人。海倫的箱子也沒放在柜子上。

他的口袋裡還裝著房子的備用鑰匙。他打開了門,叫喊著海倫的名字。他一間一間地尋找,但所有房間都已清理一空。床頭柜上有一張沒有填寫的酒店表格。只有那台他們一起搬回來的上面寫有波蘭文字閃著銀光的機器,還放在廚房的餐具柜上。另外還有一籃水果。

除去卡爾在倉庫里醒過來發現自己失去記憶時的絕望,現在應該是他感覺到的最糟糕的時刻。他甚至不知道,海倫是不是因為他才這樣匆匆離開了別墅。他們沒有談起過旅行計畫。

酒店前台的服務員帶著十分確定的語氣告訴他,別墅的另一把鑰匙已經交了,房客已經支付了今後兩天的租金。為什麼美國女商人這麼著急地動身離開了,他們沒有這方面的信息。什麼女商人?今天早上?不,值夜班的人現在不在酒店裡。

卡爾坐在平頂別墅的露台上,吃了一個蘋果,越過那一片松林看著大海。他打開冰箱,看了看冷凍格。他又仔細讀了一遍那台閃著銀光的機器上的技術數據。電視里正在播放一部電影,灰灰的熒屏顫動著。他再一次從垃圾桶里把那些紙片撿了起來,但卻無法再拼接到一起。他走到床邊,抖了抖被子,又把枕頭拿起來看了一下。在一個枕頭下他找到了一件毛衣,他把毛衣按在自己臉上好幾分鐘,呼吸著毛衣上的氣味。然後他把毛衣套在自己身上。他又趴在地上看了看床底下。

他在那裡發現了一支削下的鉛筆的木屑和一根粉紅色的皮筋,皮筋上繞著幾根金色的長髮。

卡爾在浴室里找到了一個空的洗髮水的瓶子。他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那台閃著銀光的機器前面。為什麼海倫會把這台機器和礦井或者筆芯混淆起來?她真的是搞錯了嗎?他仔細察看了機器旁邊的兩極插頭和一根電線,這根電線他可以挪作他用。床頭柜上檯燈的電線是固定的,沒法拆下來。不過電視機有一個雙線插座,只是跟機器的不匹配。

他心灰意冷地倒在沙發上,用腳調換著電視節目。測試圖像,還是測試圖像,電影。

「現在你聽我說。我只說一遍。我們不是有病的男人。」

他咬了一口蘋果,嚼了嚼,接著一口吐到電視機上。

電視屏幕上留著濕濕的水果殘跡,上面突然出現了海倫的畫面。卡爾把眼睛閉上,呆了一會兒,等他重新睜開眼睛,發現那不是海倫,甚至不是一個女人。原來是李小龍。他帶著舞蹈般輕盈的動作,穿過一塊很亮的四方形光影,進到一個漆黑一片的房間,用手掌一下打到一個男人的喉結上,從他的笑聲就可以聽出那個男人是一個惡人。李小龍的動作跟海倫的一樣。一模一樣。

卡爾把嘴裡剩下的蘋果也吐了出來,一路搖著頭,穿過兩個露台往沙灘走去。那裡有幾個皮膚蒼白的歐洲人在曬太陽。一陣狂風把他們的浴巾吹得卷了起來。

沙灘一頭有一排熔岩石塊,把沙灘自然地隔開。卡爾找了一塊避風的地方坐在岩石上,看著大海湧起的波浪,千年不變地川流不息。

離他不遠的地方坐著兩個柏柏爾女人,身上裹著藍色的浴巾。一個十二歲上下的女孩和一個長著一張骷髏臉的老嫗,她的兩隻眼睛就像是兩個洞。老嫗手裡拿著一根細細的塗了油膏的小棍。她把女孩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前,用食指和中指緊緊按住一隻眼睛,然後用小棍在女孩的眼皮上擦過。女孩睜開四周都是厚厚的黑色油膏的眼睛,不停地眨著。

卡爾回想著海倫的指責,想得越久,越覺得她的指責無可厚非。她遵循著她的邏輯,而按照她的邏輯分析,顯然她是對的。在他尚能回憶起來的短暫生活里發生的一切,都顯得如此地不可能。一連串令人害怕的不可能性。再加上他的家人、他的同夥、那把木槍……波蘭產的機器。細想起來這一切全然沒有意義。他試著去回憶車間里那兩個男人說的話,卻看到了那個眼睛周圍塗著一圈黑色的女孩投來的羞怯的目光。老嫗忙著清理女孩一隻手上的紅色指甲花顏料。卡爾想,這裡的人化妝本來用這種黑色和紅色的藥膏就足夠了,一家美國化妝品公司有必要專門派人到這裡來嗎?海倫如果想要在這裡推銷化妝品的話會非常吃力……突然他想到,海倫的單子上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呆住了。海倫的電話清單。那天他留在了沙灘上,米歇爾在那裡讀著她的漫畫書,給那個德國遊客展示著紙牌,海倫回去列了這張電話清單。海倫跑回平頂別墅去的時候,大約是十點至十一點之間。她去的時間不長,大概是一刻鐘吧。就在這段時間裡她聲稱給巴黎、倫敦、塞維利亞、馬賽、紐約和蒙特利爾的朋友和熟人打了電話,請他們在當地的電話簿上查找蔡特羅伊斯……蔡特羅伊斯、蔡特羅伊克斯、西特羅伊斯、塞特羅伊斯等等名字。為什麼他現在才想起來這些?

天際線上出現了一艘汽輪,後面很遠的地方就是美國。跟紐約的時差是六個或是七個小時。這就是說,海倫是在美國後半夜三點至五點之間打的電話。這當然不是不可能的。但真的可能性又有多大?跟她通電話的又都是一些什麼樣的朋友?也許真有這樣的怪人,不在乎半夜從睡夢中被拉起來,到電話簿里去查找一長串根本不存在的法國名字。但海倫並不像是一個在日常生活中樂於跟那種怪胎打交道的人。這個想法在卡爾的腦子裡一旦扎了根,馬上又讓他聯想起一系列前後矛盾的事情。

海倫曾經搜查過他的東西,這還算是小事一樁,他後來不是也查看過她的東西嘛。但為什麼她有手銬、腳銬和那個像警棍一樣的東西?他怎麼能夠真的相信她的話,說那根警棍只是性生活的工具?而美國一家化妝品公司的職員又是從哪裡學會像李小龍那樣的本事,一掌就能擊斷成年男人的喉結?一切跡象不都表明她曾經受過某種警察的專業訓練?卡爾想的時間越長,越覺得對此確信無疑。海倫日復一日地陪著他,也可以說是監視著他……為什麼從來沒有過哪怕是一點微小的提示可以說明她是從事什麼職業的?在下船的時候她的樣品箱子就那麼巧掉到了海里。在舷梯上的爭奪中,一個小學生從她的手中把箱子搶了去。

「你真的有妄想症。」他在腦海里聽到海倫的聲音,同時又想起了海倫對礦井或者筆芯毫不掩飾的興趣。這難道不奇怪嗎?特別是在前一階段,她唯一感興趣的好像只有這個。他現在心裡已經非常確定了。他腦子裡已經出現了這樣的畫面:海倫穿著一套看不大清什麼樣子的制服走進門來,給他戴上了手銬和腳鐐……但可惜還是有那麼一些事情與這些有趣的幻想對不上號。那就是他們第一次相遇所處的情境。他只是在沙漠里的一個加油站偶然遇到了海倫。海倫事先不可能知道他會出現在那裡。是他先上去跟海倫打招呼的,而不是反過來。

他筋疲力盡地蜷縮在電視機前。直到電視里播送晚間新聞,他一直都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他又想起了考克羅夫特博士那張長著大鬍子的臉。他當時對醫生不是也有過同樣的懷疑嗎?當時醫生對他提出了一系列的質疑,到最後什麼都提到了,還說他是在裝病,但為什麼就是沒有看到真正的他?也許他真的有妄想症。他在那裡想了幾分鐘,然後跳了起來,跑到廚房打開了所有的抽屜。在放餐具的抽屜里他找到了一把刀、一把小螺絲起子和一個手電筒。帶著這些東西他跑了出去,在黑暗中他沿著盤旋路往下悄悄地走到了下一棟完全相同的平頂別墅。

那棟樓里沒有燈光,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過去好些天里也沒有看到過那裡曾經有過燈光。窗戶都關著,這幢房子顯然沒有租出去。他用手電筒照了一下房子的正面和花園,又確認了一下沒有人在跟蹤他,然後他用刀和螺絲起子撬開了那棟房子的信箱。裡面有酒店用塑料袋密封的通知、飯店和潛水學校的廣告,所有東西都和海倫信箱里的東西一樣。他還找到了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但就是沒有心理診所的字條。

當他還在注意看著手裡的這些紙張的時候,花園裡亮了起來。街的另一邊,沿小山坡往上走幾步的地方,一幢房子樓上的燈亮了。印著繁花圖案的窗帘後面,兩個苗條的身影正面對面向對方走去。卡爾想了一下,手上拿著那一摞印刷品走到那幢房子前,按響了門鈴。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屋裡傳出輕輕的音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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