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綠洲 第四十五章 月亮和星星

他端坐在高遠的天空中俯瞰著我們

滿懷同情地指引著人類正確的道路

他在蒼穹上寫下了星空閃爍的文字

告訴我們人世間的幸福和悲慘征途

但是人類啊纏繞著世事悲嘆著生死

卻不去關注星空的文字,熟視無睹

——比埃爾·德龍沙(法國十六世紀詩人)

卡爾首先想到的,是折入停放賓士車的那條路上去。但是就算他能到達停車位子,打開車門,發動馬達,在這條擁擠不堪的大街上他也無法前進一步。他毫無思緒地奔跑著。當他的右邊出現了一條通往沙漠的小巷,他馬上跑了進去。

幸運的是,追蹤他的人顯然不是很好的賽跑運動員。過了第二個或是第三個沙丘他似乎就把他們甩掉了。

卡爾奔跑著,發燙的沙粒擠入涼鞋,灼烤著他的腳趾。他想起了上一次的逃跑,不禁心慌意亂起來。是不是應該繼續往前跑?是不是要繞遠路重新回到汽車那裡去?還是再把自己埋在沙里?

不,他絕不要再回到綠洲去。那裡的形勢過於混亂。也許以後還有機會再去。太陽距地平線只有兩個手掌的距離,不久天就要黑了,到那時候他在沙漠里就安全了。到塔吉特還有大約二十或三十公里。他覺得自己可以跑完這段路程。

他氣喘吁吁地站住了,感到身體一側針刺般疼痛。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周圍一片寧靜。天上亮起了第一顆星星,他想到了海倫。他希望,不,他確信,海倫在形勢惡化前就已經離開了公社。她有可能看到了自己留下的紙條,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汽車。海倫一定夠聰明也夠實際,在這種情況下會想到如何讓自己逃生,也能想到他也會這樣做。踩著沙子每走一步都顯得異常艱難。卡爾腦子裡開始出現一幅幅夢幻般的圖像。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幸福的未來。他的妻子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美國金髮女人,他有兩個或三個長相朦朧的孩子和一份很有意思的職業。鄰居和同事都很敬重他,他是集體中的重要一員。有一次一位鄰居被毒蛇咬了,他把那人的手臂綁了起來,在傷口處吸吮出毒汁,救了他的命。這時四個身穿白色長袍的男人從一架直升機上跳了下來,槍殺了他,又強姦了海倫。

像他這樣的腦子怎麼會做出這樣的白日夢幻?但是他沒有繼續去想這個問題。長途跋涉已經讓他精疲力竭,腦子裡重複出現的總是那些絕望的念頭。

自從考克羅夫特博士第一次——雖然只是帶著嘲弄的口吻——暗示,海倫有可能假裝是他的妻子或情人,卡爾就一直抱著希望,有朝一日他們能夠直言相告,一切都會在一場快樂的喜劇中真相大白。在情節最為糾結的地方,會響起威爾第的詠嘆調和打開香檳酒瓶蓋時的砰砰聲。海倫會向他坦陳她之所以玩那套捉迷藏遊戲的真實原因。他的回憶就像躲藏在客廳厚重的窗帘後面的不速之客一樣。

他差點被一具屍體或者是什麼從沙地里冒出來的東西絆了一跤。一隻穿著黑色襪子沒有穿鞋的腳,一條淺灰色的長褲。卡爾吃驚地退了一步,然後看了看大路那邊,幾個小時之前他在大路上看到過淺灰色的東西。他又看了看另外一邊,果然不假,在地平線的地方可以看到倉庫的山牆。

他屏住氣把整個屍體從沙地里挖了出來,又踢了兩腳把屍體翻轉了過來。看不大出這個男人的年齡,他的眼睛還睜開著,但完全被沙粒蒙住了。死亡原因無疑是脖子被一根很細的電線割斷了,現在脖子上還能清楚地看到血結成的痂。電線的兩頭繞在兩段折斷的鉛筆上。開始發青的臉上,那撮小鬍子就像是凋謝的花朵上停著的一隻落滿灰塵的蝴蝶。

這一定是蔡特羅伊斯!那四個男人一定抓住他了,就在卡爾用梯子從閣樓爬下來的時候。但摩托車到哪裡去了呢?

卡爾在沙丘里繞了一小圈,四處巡視著。接著繞了一個大一點的圈子,又一個再大一點的圈子。沒有找到摩托車。只有兩條平行的汽車輪胎印,往倉庫的方向而去。他在屍體邊上蹲了下來。「也許這是我的朋友,」他想,「但也許是我的敵人。」他拿起一小把沙子,慢慢撒落到死者的嘴裡。

接著他搜查了淺灰色西裝的口袋,但顯然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沒有鑰匙,沒有錢包,沒有任何個人的東西。只是在右邊的褲袋裡有一塊用錫紙包著的吃過的口香糖和幾塊發紅的小紙片。紙片上有用打字機列印的文字。卡爾試著在手掌上把那些紙片拼起來,但沒有成功。他把紙片塞到自己的口袋裡。他又一次仔細地搜查了褲袋,又找到了幾塊撕碎的東西,同樣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他繼續蹲坐在死屍邊上,不時地望著地平線的地方,像孩子似的搖晃著膝蓋。接著他摸了摸自己口袋裡的圓珠筆,把圓珠筆拿了出來,旋開,用牙齒把藍色的塑料塞子從筆芯里拔了出來。他把那兩個金屬殼體在手上滑來滑去。他覺得好像可以在焊縫處把殼體擰開。但是沒有工具肯定不行。用四個手指沒有辦法抓住細小的圓柱體。就在他還在那裡琢磨著試驗著的時候,他相信在眼角處看到了沙漠里有什麼東西在動。他看到一個沙丘的邊緣染上了橙色,太陽在沙丘後慢慢消失。但周圍仍是一片寧靜。他小心地站起身來,轉了三百六十度,又一次看到了一個影子。這時橙色的光圈邊上有一處被切斷了,在沙丘頂上一動不動地站著一隻貂狸大小的動物。

「這樣啊。」卡爾輕輕說了一聲,徑直朝那動物走去。動物小心地往邊上跨了一步。卡爾覺得它的頭上好像有割破的地方。他慢慢地往前走了幾步,跪在地上,伸出一隻手,嘴裡發出輕輕的咂咂聲,他以為這樣可以獲得動物的信任。歪斜著腦袋和身子,奧茨慢慢向他走來。它有兩隻尖尖的門牙,凸出在下唇外。但這隻動物很小,看上去不會很危險。走近了可以看到它腦袋上的東西原來是一張剪成鋸齒狀的紙。太陽的最後一束光線正透過這張紙照了過來。卡爾認識紙上面的文字。他小心地用手摸了摸動物的肚子,把它抱了起來。動物還是一動不動,只是微微地發出一陣尖細的叫聲,嗅著。「咔嗚,」卡爾說了一聲,「咔嗚。」

動物頭上的那張紙條是用皮筋綁著的,卡爾把紙條轉到自己眼前,看到上面寫著:「一個人可以出生,但為了出生他必須先死,而為了死他必須先醒過來……」他還沒來得及讀下去,就大叫了一聲把動物扔到了地上。它咬了他一口,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兩行清晰的牙印。血從傷口滲了出來,馬上流到了手肘的部位,滴到了沙地上。那頭動物不緊不慢地走了,在下一個沙丘頂上往四處看了一下,消失在黃昏的沙漠中。

傷口痛得很厲害,好像立刻就發炎了一樣。卡爾蹲在沙子里,用右手撐在地上。他發現,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握起拳頭了。他把金屬殼體給弄丟了。他看到下面到處一片灰暗,沙子和礫石,還有暗紅的血滴,其他什麼也沒有。他用手掌在四周到處摸了一遍,但又害怕會把殼體更深地埋到沙里。他不敢挪動一步。他向左再向右扭動著上身,一開始還小心翼翼地,接著越來越絕望地把周圍夠得著的沙子用十個手指過濾著。他感覺到手上悸動著的傷口。天色越來越暗,他幾乎看不清自己的前臂了。太陽早已下山,一輪細細的彎月很快升上了夜空。卡爾長時間蹲坐在自己的腳印上。最後,他用那隻健康的手撐在涼鞋上,水平地向一側探出身子,用腳圍著剛才坐著的地方畫了一個圈,大概一個身高的半徑。然後他站起身來,仔細地把手、腳和衣服抖落乾淨,邁了一大步跨出圈子,走到幾米遠的地方,躺下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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