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綠洲 第三十九章 死要見屍

我想,我當然也會移動我的照相機,但要看到理由才會這麼做。

——柯能堡(加拿大導演)

沙漠中有一棟大房子、兩棟小一點的房子。卡尼薩德斯尋找著從大路分岔出去的汽車輪胎印,然後跟著輪胎印找到了這幾棟房子。在一棟簡易建築的屋頂上晾曬著衣服。面積很大的倉庫倒塌了一半,四壁黃沙壘成了小丘。一堆垃圾引來了兩隻小鳥。可以想像,這個地方在二三十年前曾建立在肥沃的土地上,從綠洲引來了灌溉的水源,另外此處還有一口自己的水井,可惜如今早已乾枯。這裡之所以至今還有人居住,只可能有兩個原因:要不就是倉庫的主人瘋了,要不就是走私犯把這裡當作貨倉。卡尼薩德斯剛把車停在倉庫前,馬上就有一個老農搖搖晃晃地向他走來。僅從外貌看,瘋了的假設看來是比較靠譜的。老農已半盲,而且斜視很嚴重,一隻眼睛上有一層混濁的白色。

「不幸啊,不幸!」他馬上喊了起來,「您是警察嗎?世界上任何財富都無法替代我的兒子!幾千美元,幾萬美元,都換不回我那麼出色的兒子,他們給我的眼睛帶來光明,他們是我安度晚年的太陽!他們是在我的懷裡長大的,我的兩個兒子,我的王子。我懇求您。沒有錢財可以換回我的兒子。」

卡尼薩德斯原本無意用錢財替代世界上的任何東西,聽了老農的話,往後倒退了一步。

「穆罕默德·本努納?這是您的院子?」

那個男人生動地點著頭:「一個死了,一個失蹤了!我正義的胸膛疼痛無比。我沒說瞎話!過去這裡曾是一個天堂般的花園,現在成了散發著臭氣的荒漠。就那麼一個不信教的人……從天而降……把他們打死了,就這樣!用兩隻手。」他兩手好像抓著一個滑輪那樣在頭頂上晃著,「他必須下最深的地獄……我不詛咒。痛苦啊。真主讓我經受最艱難的考驗,這是公平的。但我那金子般的男孩兒,我那銀子般的男孩兒,被殺害了,被玷辱了,失蹤了……」

「屍體在哪兒?」

「有了這些想法還能繼續生活下去嗎?我問自己。我兒子被打碎的腦殼永遠應該……永遠都不行。輕便摩托車沒了,兒子沒了,我晚年的支柱……無法估量的損失啊!還沒有算上我心靈遭受的創傷。」老農在卡尼薩德斯面前跪了下來,緊緊抱住了他的大腿。酒醉好像不足以解釋他現在的舉動。卡尼薩德斯一開始試著往後退,繼而試圖用謾罵擺脫他,但老農四肢著地爬著緊跟在他後面。

「讓我看看屍體。你不是呈報了有兩人死亡嗎?別讓你的口水把我的鞋弄髒了。」

老農繼續在那裡苦苦哀求,直到卡尼薩德斯拿出汽車鑰匙威脅著要馬上回塔吉特去,他才安靜下來。他陪著卡尼薩德斯四處看了一圈,介紹著發生在這裡的事情或者是他本人相信曾經發生的事情。雖然還是在那裡一個勁兒地訴苦,說話時還是那樣手舞足蹈,但相對來說不像之前那麼麻煩了。顯然他曾經有過兩個兒子。大的二十一歲(給我的眼睛帶來光明,是我晚年的太陽,等等),被一樣很重的物體(老農聲稱是一隻滑輪)砸死了。弟弟十六歲,逃到沙漠里去了,但當天就被抓住,也被打死了。

老農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這始終是個謎,因為他自己並沒有看見兒子被謀殺,而且(後來卡尼薩德斯才得知)他並沒有看到過屍體,現場也沒有任何案犯留下的痕迹。老農對案犯的描述同樣非常模糊,他堅持說案犯是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不信教的人。老農一方面說清楚地見到過那個人(而且勇敢地跟那人搏鬥過),另一方面又說不清楚那個人究竟長什麼樣,反覆說的只是那個人「不信教」和「從天上掉下來」。過了好一陣子,卡尼薩德斯才弄明白,整個過程並不是發生在室外,而是在倉庫里,所以那個人不可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從高處什麼地方跳下來的。而老農之所以說那個人不信教,是因為他相信一個信教的人是不會犯下如此罪行的。但看來能收集到的事實依據也就是這些了。從這個由外到里身體和精神都相當衰弱的老農嘴裡,不可能再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卡尼薩德斯又提了四五次要去看屍體的要求,但仍無結果。無奈之下他又摸出汽車鑰匙來做出要走的樣子。這次老農突然改變了他的策略。他做出一副愕然的表情,為警察的無能而感到震驚。四天,他等了整整四天!一直沒有見到警察的影子。接著來了那麼多的老鼠,太陽又火辣辣地曬著。他當然得把屍體埋了!另一個兒子逃到沙漠里去了,這他之前就已經說過……不過兒子在沙漠里也被打死了……否則兒子早就回來了。金子般的兒子,銀子般的兒子。他晚年的光明。

「但你不是把一個兒子埋了嗎?帶我去看一下墓地。」

老農臉上滿是熱淚。他一下子癱倒了下來,嘴裡一再地重複著已經說了十多遍的話,只是換了一些語詞。卡尼薩德斯不用再多加思考也明白了,為什麼老農如此可怕地嘮叨個沒完:顯然他不僅在沙漠里丟失了第一個兒子,而且他不知道究竟把另一個兒子埋在什麼地方了。情況要不是這樣,那就是他根本沒有埋葬過他的兒子。

老農還在那裡一個勁兒地說著他那任何金錢都無法抵償的痛苦,以及其他的鬼話。最後卡尼薩德斯決定放棄查看死屍的要求,他要求老漢出具兩個兒子的身份證以及出生證明,因為他可以想像,這些東西老漢都沒有。

老農信心滿滿地帶著卡尼薩德斯走到最小的那間房子里,指給他看了一大堆手寫或印刷的紙條。卡尼薩德斯費勁地看著那些奇怪的信件。瓶子上的貼花、菜譜,還有一本電視節目畫報。老農不識字。

除了中間一條很窄的過道,整個窩棚里到處都堆放著齊膝高的垃圾破爛,散發的酒臭比這家主人身上的還重。最後老農從一個小木箱里抽出一張照片來拿給卡尼薩德斯:廷迪爾瑪的商貿市場和亂鬨哄的人群。一個小商販站在一個簡陋的木頭貨架前,上面掛著瓶子、杯子和油罐。離商販不遠的地方有兩個小孩。老農黑黑的大拇指顫抖著,指著照片上的三個人:「我、我的兒子、我的另一個兒子。死了,失蹤了。」

照片的兩個孩子不僅穿著女孩的衣服,而且他們的臉也長得細皮嫩肉的像女孩一樣。只有老漢看上去跟現在差不多。

「出生證明呢。」卡尼薩德斯又重複了一遍。

老農心靈的創傷又一次表現出來。但是他沒有交給卡尼薩德斯官方開具的證明,而是拿來了一個發出惡臭的草袋,據說這是兩個男孩用過的睡袋。

滿身的酒氣和譴責罪行的嘮叨至少可以說明,這個釀製燒酒的老漢不可能毫無理由地把警察叫到自己家裡來。這裡沒有人會自願地叫來警察。老漢的絕望有可能是真的,而他的兩個兒子失蹤了,至少是可以想像的。但他們一定是死了嗎?老農真的有過兩個兒子嗎?卡尼薩德斯看著照片,覺得也有可能這兩個看上去像女孩一樣的兒子早在多年以前就失蹤了或者死了,只是老農被酒精熏暈了的腦子時而會想到他們還活著,他們重又出現,接著又消失了。晚期的科爾薩科夫癥狀。

「我們可不可以去看看倉庫?」卡尼薩德斯為了縮短調查時間,提議說。但就像他預料的那樣,老農不同意。他決不會讓別人進入倉庫。如果看了倉庫,警察就會認為可以安心結案了。誰都說不清楚這裡是否發生過犯罪行為,但如果發生過的話,顯然就像卡尼薩德斯剛到這裡時就推測的那樣:兩個金子般的男孩中的一個打死了另一個,然後逃到沙漠里去了。這並不是什麼大的損失。他不覺得有多大的必要繼續刑事偵查。

「見不到屍體就不能說發生了謀殺,」卡尼薩德斯引證著教科書中的話,「只要你想不起把你的兒子埋在哪兒了,就只能說你根本就沒有兒子。只要找不到屍體,就請不要再給警察打電話。或者我們是不是再去看看你在倉庫上面到底釀造的是什麼東西,怎麼樣?」

「在那裡,我把他埋在了那裡,那裡!」老漢叫著,絕望地指著窗戶外的沙漠,「就在那裡的什麼地方,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肯定不遠,可以去找找。」他的手指顫抖著。窗前忽然閃過一個影子。老漢的視力太弱,無法看清是誰的影子,而此時卡尼薩德斯又正好背對著窗戶。那個影子走向卡尼薩德斯的汽車,在車旁站住,蹲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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