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群山 第三十三章 圖書室

埃德:夜幕已降臨。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約翰·波爾曼《拯救》

一個寬大的木頭樓梯通往二樓。那裡有一條長長的黑洞洞的走廊,左右兩邊各有四五扇門。卡爾跟在考克羅夫特博士後邊,兩人相距兩步遠。他聞到了一股越來越重的酒氣。

「我的圖書室。」醫生說。他在一扇門前停下,重重地打開了門,按了一下電燈開關。一隻瓦數不高的燈泡發出來的光照著一個很小的房間。在滿是灰塵和破碎瓦片的地上躺著一隻斷裂的水盆,兩根銹跡斑斑的水管從牆上戳了出來。

「喔唷。」考克羅夫特博士叫了一聲。他冷漠地重又把門關上,又沿著走廊走了幾步,打開了下一扇門。

「我的圖書室!」他說。他拉著把手,使勁拉著。門是鎖著的。

「這麼晚了還來找我,真的不是好主意。」他搖了搖頭說著。

這回他不那麼自信了。他轉過身,試著打開對面的一扇門。這次他沒有事先宣告門後是什麼地方。四盞日光燈閃爍著,照亮了一間幾乎空空如也的房間。牆壁很白,落滿了塗料的報紙蓋在地板上,空氣里一股溶液的味道。一隻白色的塑料桶倒放在一邊。屋子的中間是一個同樣被報紙蓋著的桌子,桌子有四條長長的圓腿,細細的桌腿底部被黃銅包著。有一條桌腿斷了,下面墊了兩本書,一本薄的,一本厚的。

「這是您的圖書室?」卡爾問。

考克羅夫特博士一拍腦門,就像鄉下農民劇社的演員一樣大叫一聲「差點忘了!今天工匠來過」。

他彎下腰撿起那兩本書,飛快地看了一眼,隨後帶著一種勝利者的微笑把書遞給了卡爾。一本薄薄的用灰色牛皮紙包著的小冊子和一本很是厚重的帶有藍色亞麻封皮的著作。

「來自心理分析鼻祖家鄉的專著。」

「是德文的嗎?」

「在您問之前,我先說明一下:我看不懂這些。這不是我的書,而是我那不知去向的前任留下的……」

卡爾拿過那本薄薄的小冊子,放在手上翻來翻去。灰色的包裝紙上用鉛筆寫著:艾伯特·奧伊倫堡,合集1。

「我從他手裡接過了診所,接過了診所、病人和圖書室。只有他的太太不知為什麼被他帶走了。噢,不!」他一副喝醉了的樣子,用手把自己和卡爾之間的空氣撥到了一邊,「你不要寄予太多的希望。他極有可能回歐洲了。他是奧地利人。而且,如果您是心理醫生,我們早就發現了,不是嗎?」

「是的。」卡爾說,雖然他心裡想的是「不」。他打開了小冊子。他的目光首先落到了一首用花體字寫的詩上:

我有那麼多的想法,

性情卻又古怪乖戾;

我的確是所有人的

一個未能解開的謎!

「您能解決嗎?」考克羅夫特博士問。

「您說什麼?」

「您能看懂嗎?」

「是的。」卡爾有點困惑地回答說。他拿起一摞書頁,翻了一遍,這是一本專業書籍,裡面有許多很長而且難懂的句子。那首詩是個例外。書里沒有插圖。通篇都是用花體字寫的。

「您沒說過,您會德文。」

「我自己也不知道。而且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這些奇怪的字母。裡面都寫些什麼?」

「講的是女人的事。」

「讀了會讓您有什麼感覺?我是說語言。」

卡爾盯著書讀著,無聲地嚅動著嘴唇。

「不,這對我太複雜了。大部分詞我都認識,但僅此而已。德文不是我的母語。」

「那您看懂了一些什麼?」

「這裡說,女人並不是殘酷無情的,從性的角度講。說女人無情,都是男人想像出來的。」

「這符合當今的學術研究水平。」考克羅夫特博士若有所思地說。他把書從卡爾手裡接了過來,想自己看一下那些神秘的文字。突然他愣了一下,就好像在房間的暗角里發現了一隻老鼠。他沖了過去,以勝利者的姿勢把一件白色大褂高高舉起在手中揮舞,就像一名士兵揮舞著勝利的旗幟一樣。這也許是一件醫生的大褂,但上面濺得到處都是顏料,倒更像是一塊油漆工的圍裙。

卡爾知道,正伸開雙臂忙亂地想套上大褂的醫生一直都盯著他。於是拿起另一本書,使勁地在那裡翻看起來。這也是一本德文書,一本辭典,1953年版的布羅克豪斯大辭典,威斯巴登出版。

第A~M卷。Minderwertigkeitsgefühl(自卑感),Migebot(最低報價),Mindoro(民都洛)……Mine。他快速地瀏覽著辭典中的解釋,設法印在腦子裡。

Mine(法語),普通含義:炸藥。1)地雷,用於封鎖某地,通過觸碰(踩、觸發、盤式地雷)或電動引爆。Minenfelder(雷區)是指在野外無規則地布放地雷的區域,特別用於防衛坦克的進攻。2)Wurfmine(投擲式炸雷),迫擊炮的炮彈。3)Seemine (海洋水雷),球形或蛋形,由一個帶有炸藥的浮子和水雷錨栓組成,配有調節水深的裝置,放置水雷可以形成水雷封鎖區,布雷也可以由其他的戰艦實施;敵方的水雷由掃雷艇來排除。4)Luftmine(空投炸彈)裝有特殊的導向裝置,會形成巨大的氣浪。5)含有礦砂或純金屬的礦山。

Mine 1)古希臘錢幣,2)古希臘計量單位。

Mine 1)伊莎多拉,本名叫米內斯庫,羅馬尼亞和法國土地測量家和生物學家,生於1837年,卒於1890年,曾受培理斯爾斯委託遍游北非,製作了出色的地圖,並著有遊記《通往金色的源頭》,馬賽1866年版,二卷本。此外她還是著名的螞蟻研究專家。2)艾瑪貝爾·簡·雅克斯,前者的兒子,作家,生於1874年,用幽默的小型繪畫描繪了世界主義生活的墮落,此後轉向寫作通俗歷險小說。主要作品:《瑪曼的偉大航行》(1901)、《瑪曼再次起航》(1903)、《沙的兒子們》(1934)、《看不見的海市蜃樓》(1940)和《黃色死亡的陰影》(1942年)。其《沒有海的沙灘》1952年獲龔古爾文學獎。3)威廉,生於1915年,德國天文學家。

「沒有收錄鉛筆。」卡爾說。

「您說什麼?」考克羅夫特博士透過一個袖筒看著他。

「古希臘的錢幣也叫Mine?」

「您究竟想問什麼?」

「您是不是知道,有一種古希臘的錢幣,法文也叫Mine?或許是希臘文?」

「很抱歉。您為什麼對Mine這麼感興趣?」

「沒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法文是不是也這麼叫。」

「您問的東西都很奇怪。」

「您是不是也有O?字母O?辭典的另外一卷。」

「真是不可思議,您的求知慾那麼強。不,對不起。我已經說過,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前任的。」

當半夜裡兩個男人走出那棟樓的時候,抬頭望去,伊斯蘭寺院頂上兩座火箭形狀的尖塔之間只有一道幾毫米寬的月牙。空氣溫暖而乾燥。考克羅夫特博士放棄了穿上醫生大褂的努力,把衣服隨意地搭在肩上。他看上去既不像醫生也不像油漆工,更像那些蹩腳電影里精神失常的物理學家。他高興地拍了拍病人的肩膀,告訴他隨時可以再來,又嘟噥不清地提到了一種神秘的沙漠疾病,也許不久就會把這種疾病命名為考克羅夫特綜合征。

「您的前任叫什麼名字?」卡爾問。

「什麼?」

「他叫什麼名字?」

「哦,不,哦,不。相信我……您不是奧地利人。而且聽說他是一個個頭矮小但身體強健的人。您是中等身材,身體也很健壯。他叫甘塞爾,或許是甘塞利。奧特因·甘塞利。」

卡爾低著頭茫然地穿過馬路,考克羅夫特博士在他身後揮了揮手,熱情中有一絲僵硬。在馬路的另一邊,卡爾走進一個門洞的陰影里,轉過身來。他看見考克羅夫特博士略帶搖晃地消失在那棟房子里。過了幾分鐘,診所的燈光熄滅了。接著卡爾看到二樓的百葉窗映出了一個大鬍子的身影。他又等了一會兒,接著急匆匆地穿過馬路走了回去。他從口袋裡拿出他的鑰匙串。診所的門安裝了保險鎖。卡爾有四把開保險鎖的鑰匙。他試著,輕輕地把鑰匙一把接一把地插入鎖孔。沒有一把能打開。

他感覺到的更多是鬆了口氣,而不是失望。

在平頂別墅等著卡爾的海倫,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卡爾一開始把這理解為一種溫情的表示,但當他看到她的臉部表情時才發現,那不是溫情。她扶著他。他搖晃著。

「怎麼啦?」她問。

「不知道。」他說。

「你無法相信他?」

「同樣的問題他也問過我。」

「你很難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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