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群山 第三十二章 精神分裂

他的臉上帶著一個人正在思索的簡單表情,而且無意掩蓋這一點。

——卡夫卡

「您的病情,謹慎地說,非同尋常。我知道,作出任何診斷都不能操之過急,但現在沒有時間繼續觀望。第一,我們這裡不是醫院臨床治療,您本來是應該去那裡的;第二,我懷疑方圓五百公里是否能找到合適您的臨床治療醫院;第三,您的生活基礎非常不穩定,而且您好像捲入了某些事情,而這些事情不利於進一步的治療。所有這一切當然首先取決於,您所作的說明都是正確的。最後我還想說,我不是失憶方面的專家。我更多是採用原野、森林和草地療法的心理醫生。我知道一些,但肯定不是全部。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現在大膽地說一點可能依據不足的意見,希望您可以幫助我。」

他翻看著記事本:「您的身體功能上沒有什麼問題,這您自己也看出來了。您對時間和空間的辨認很好。您的知識結構是完好的,大概相當於一個中學生的水準。您能夠回憶起發生——我們且稱之為——事故以來的所有事情。你看上去沒有任何頭顱損傷時常見的順行性遺忘症的跡象。您記憶方面的問題僅僅涉及您的過去、您的經歷。這是非同尋常的。通常功能性的知識和對過程的判斷能力不會受到影響,但病人對本人經歷的記憶則會呈現『先進後出』的遺忘規律。按照里伯特定律,病人遺忘的恰恰是受傷之前幾天、幾周或幾年的事情。有這樣的病例,病人最後能夠回憶起的是七歲生日的事情。也有這樣的病例,病人相信自己一直停留在七歲的年齡。這種情況下肯定很多東西都被損傷了。十分罕見的情況是——我說的十分罕見是說可能性幾乎為零——病人把自己的整個生命歷程以及自己的身份認同完全遺忘了。某個病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什麼,這就像虛構的故事中通常描寫的失憶症那樣,比如在娛樂電影里。某人腦袋上被打了一下,身份認同一下子就沒了;腦袋上又被打了一下,記憶又回來了。阿斯泰利克斯和奧貝利克斯。」

考克羅夫特博士靠在他的沙發椅上,把兩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無力地微笑著。

「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我想對您實話實說。您的病有不存在的跡象。」

禁區里有一群人圍著裁判,穿深色球衣的運動員在抗議。穿白色球衣的運動員推撞著穿深色球衣的運動員。巡邊裁判員穿過球場跑了過去。

「您想說什麼?」卡爾問,「您是說我在裝病?」

「這我沒說。」考克羅夫特博士把眼睛從電視屏幕上移了回來,「我說的是:您的病有不存在的跡象。這是說,有理由對某些事情產生懷疑。我沒有懷疑的是,您確實,讓我怎麼說呢,您確實受到了嚴重的損傷。但我無法說是什麼樣的損傷。裝病乍聽起來當然非常不好,但通常並不意味著,某人為了逗樂才假裝顱腦受傷。這也可能是不得已而為之,比如在某種絕望的緊急情況下。現代科學了解一種在本人意識閥下的鄰近區域發生的偽裝。比如說甘塞爾綜合征……當然您的情況不是這樣。但這就是我們的問題。其他可能的癥結都跟您對不上:老年痴呆症、完全性痴呆、科爾薩科夫氏症候群,更不要說歇斯底里精神分裂的那些可疑東西了。」

「什麼是科爾薩科夫氏症候群?」

「酒精。不過您不可能是這種情況,您的表現明顯很好。雖然在一個倉庫里,背景堆滿了蒸餾器皿,實在不可思議。但真正的科爾薩科夫氏症候群,那一定是因為酗酒把整個腦子都喝壞了,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噢,這種病真的很可憐。」

「這就是說?」

「這就是說,我只能用排除法來排除某些事情。而且,我前面已經說過了,請您記住我的說明,我不是專家。但我可以引用經典教材里的話:完全失憶的現象十分罕見,而裝病的現象則要多出千百倍。」

「但失憶的現象還是存在的。」

「好像是。」

「那甘塞爾綜合征是什麼?」

「甘塞爾是一個德國醫生。這種癥狀他先是在監獄犯人身上發現的。他先是把這種情況稱作走題。您是否能夠想像走題這樣一種病症?沒錯,當然。您會怎麼想像呢?」

「某人說話偏離另一個人的話題。比如說我偏離您,或者您偏離我。」

「如果您問一個患有甘塞爾綜合征的病人,二加二等於幾,他回答是五。他沒有說是四十八,但也沒回答是四,而是稍稍偏離。問他有幾隻耳朵,他會在耳朵上摸來摸去,猜出是兩隻。要是詢問個人身份的話,他會說不知道。這種現象會持續三天,然後會徹底痊癒,之後他完全回憶不起來那看上去是痴呆的三天。出於這個原因,這種疾病也稱為假象痴呆。」

「您可以排除我不是這種情況?」

「根據您的有些回答,我不能完全確定,而另外一些……」

「但如果這一切真的都是痴呆的話,這些病人的腦袋事先是否也被打破過?」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這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也正想說這一點。當然,被打破腦袋並不是引發甘塞爾綜合征的起因,但造成個人身份記憶遺失的其他可能性,同樣也不一定是因為腦袋給打破了。原因應該是發生了使精神遭受損傷的事情。」

「您說的可能性指的是什麼?」

「您在找救命稻草,這可以理解。我處在您的位子上也會這麼做。但這樣做沒有任何用處。」

「您剛才提到的另一種癥狀是什麼?歇斯底里的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不,您不是。」

「但這是什麼意思啊?」

「這是在本世紀初發現的。漫遊狂,也叫漫遊癖。很難說這究竟是什麼,行業內一直在爭論。」

「但出現這種病症時身份認同也會消失?」

「一些人這麼說,另一些人又有另外的說法,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那樣。但對此只有很少的病例,還沒有可靠的研究。甘塞爾綜合征也是這樣。這些有關身份記憶遺失的東西都不太可靠。如果您想知道我的看法的話……」

「那癥狀是什麼樣的呢?」

「您指的是什麼?」

「漫遊狂。」

「漫遊狂,」考克羅夫特博士說,「發生在一段有限的時間內,而您早已越過了這樣一段可能的時間。在這樣的一段有限的時間裡,病人表面看上去自我感會完全消失,只有一種強烈的活動慾望。這一點您也略有表現。而引發這一切的是使精神遭受損傷的特定事件。折磨、童年,就是現在那些時髦的東西。但您非常理智、非常慎重,所以不可能是這種情況。您講的整個故事非常清晰、直白。只是您想像中的或者並非想像中的追蹤者……」

「那不是想像出來的。」

「這就更增加了事情的難度。如果是想像出來的追蹤者,對於一個小小的聽上去不錯的人格障礙故事,想像出來的追蹤者還能算得上是一個可用的解釋……但是事實存在的追蹤者就對不上精神分裂症這樣的故事了。」

「四個男人,他們在追蹤我,還打破了我的腦袋,這不可能讓我的精神遭受損傷?」

「遭受損傷並不一定就是打破腦袋。所謂的精神損傷指的是心理上的困境。我無意淡化這件事情,但要讓您失去對個人身份的記憶,除了四個穿著白袍揮舞著千斤頂的白痴,您還需要提供稍微多一點兒的東西。」

「他們揮舞著千斤頂並威脅要殺了我。」

「不。」考克羅夫特博士把下巴搭到胸前合攏的手上,直視著病人的眼睛,搖了搖頭,「不,不,不。您知不知道,這樣的話我們面對的是多少精神遭受損傷的人?」

「那之前發生的事呢?不是砸破腦袋那件事。我回憶不起來的之前的那些事呢?那些事會不會……之前會不會也發生過什麼?心理上的困境,然後成了誘因,還有腦袋被砸破,其他的只是後果?」

「您想做一名出色的偵探。真的。但漫遊狂之所以叫漫遊狂是有道理的。患有漫遊狂的人,他的內心是空虛的:他之所以漫遊,只因為他在漫遊。他看到一條美麗的河,會想,我就沿著這條河走吧。就這樣他會走上幾百公里,然後他可能會被截住。如果問他為什麼,他就沒法回答。他完全忘了是什麼原因驅使他去漫遊。他的內心完完全全是一種美妙的漫不經心。這是第一點。第二點:如果您的追蹤者真的存在,那麼這雖然是一個造成心理創傷的很好的解釋,就像您剛才扮演夏洛克·福爾摩斯發現的那樣。」考克羅夫特博士閉了一會兒眼睛,好像是在嘗試形象地去想像一下四個男人的樣子,「那麼您在沙漠里勢必遭受到那四個傢伙長時間的壓力和虐待,直到您的精神受到了嚴重的損傷。聽上去不錯。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根本就不需要腦子上的那一擊,砸破腦袋就成了多餘的了,就像在蛋糕上再加一層奶油一樣。如果損傷真的那麼嚴重,以至於您整個人的身份記憶都消失了,那麼同樣也可以讓您的追蹤者消失。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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