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的大腦真的那麼簡單以致我們都能理解,那一定是我們自己太簡單了,以致不能理解。
——愛默生·普格
「您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
「您說什麼語言?」
「法語。」
「我們現在在哪個城市?」
「塔吉特。」
「今天是幾號?」
「1972年。」
「再詳細點。」
「9月7號。也許是8號。」
「您是從哪裡知道的。」
「報紙上。」
「您什麼時候讀過報紙?」
「昨天。」
「你是否知道您在倉庫里醒過來的那天是幾號?」
「不知道。」
「當您在報紙上讀到日期的時候,您沒有感到驚訝?或者這和您的期望大致相符,1972年9月?」
「和我想像的差不多。」
「您多大了?」
「呃。」卡爾看著考克羅夫特博士。考克羅夫特博士長著一臉往前翹起的大鬍子,留著在不久前應該還是金色的中長頭髮。他方方正正的額頭很大,而眼睛、鼻子和嘴則在臉的下半部被擠在一起。看長相他也可以是一位作曲家或是核物理學家。他的手很大,指甲被咬得都能看出皮肉來。他的穿著有點拘謹而且相當不合時宜。他在卡爾的對面坐在一張很大的帶有花紋的長毛絨沙發椅上。兩個男人之間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一塊棕色的吃剩的蘋果,還有考克羅夫特博士的記事本和一支萬寶龍鋼筆。電視里正在播放足球比賽,但沒有聲音。房間的窗帘被拉上了。
「您估計您大概有多大年齡?」考克羅夫特博士問。
「三十?」
「您有家庭嗎?」
「我不知道。」
「您是否能回憶起家裡養著的寵物?」
「不能。」
「美國總統是誰?」
「尼克松。」
「法國呢?」
「蓬皮杜。」
「這是幾個手指?」
「八個。」
「您現在跟著我做手指的動作。對。現在對稱地用另一個手。不錯。現在請您在那張紙上寫點什麼。」
「寫什麼呢?」
「隨便什麼。您可以寫:考克羅夫特博士每隻手有四個指頭。好。現在畫一個正方形。再在正方形外面畫一個圓圈?如果這對您來說是一個圓圈的話,那麼再畫一個雞蛋。您能否畫一個透視的立方體?您在看東西的時候是否覺得有什麼障礙?」
「沒有。」
「您可不可以讀一下您身後的文字?」
「緊急出口。」
「您看東西的時候有沒有模糊不清的地方?在物體的邊角也沒有?圖像上有沒有小圓點飛來飛去?」
「沒有。」
「不要看,告訴我您有幾隻腳?」
「什麼?」
「您有幾隻腳?」
「您提這個問題是認真的嗎?」
「您回答就行了。」
「兩隻。」卡爾邊說邊看著他的腳。
考克羅夫特博士做著記錄:「下列哪個詞不屬於一個系列:人、狼狗、魚.」
「魚……不對,是人。人不屬於。」
「您喜歡聽什麼樣的音樂?」
「我不知道。」
「如果我現在放一張唱片,你會喜歡哪種音樂?阿拉伯音樂?歐洲音樂?古典音樂?爵士樂?」
「我不喜歡古典音樂。」
「您能不能說幾個樂隊的名稱?」
「披頭士。奇想。主帥梅洛夫。」
「您能不能唱一首披頭士的歌?」
「我覺得不行。」
「哼一首曲子?」
卡爾猶豫地哼了幾聲,然後自己都很吃驚地說:「『黃色潛水艇』。」
「您還記得剛才看到的您身後的牌子上寫著什麼?」
「出口。」
「您夫人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跟您結婚的那個女人?」
「這不是我的太太。」
「您是說外邊等著您的那個人?」
「是的。」
考克羅夫特博士咬著左手拇指的指甲。他看了看他的記事本,划去了一些什麼內容:「那麼這個不是您太太的女人叫什麼名字?」
「海倫。」
「您住在什麼地方?」
「離這兒大概兩三條街。住在一個平頂別墅里。」
「和這個女人住在一起?」
「那棟別墅是她的。她在這裡度假。我們是偶然認識的。」
「是在您出院之後嗎?」
「我沒有去過醫院。這個繃帶是她給我弄的。」
「您為什麼不去醫院?」
「我已經說過了,我是被人襲擊的……而且我覺得,傷口不那麼嚴重。」
「不那麼嚴重。」考克羅夫特博士用舌頭把一塊咬下的指甲推到嘴唇邊,然後吹掉了,他點了點頭,「如果您願意的話,我一會兒可以幫您看看。您的手怎麼回事?」
「我不小心割的。」卡爾說著,把笨重的繃帶藏到他大腿的旁邊。
考克羅夫特博士看了看他的記錄,嘆了口氣。「好吧,」他說,「現在請您從一百往回數,每七個數為一個單位。」
「一百。」卡爾說,然後繼續數數,當數到七十的時候,他聽到醫生髮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相信作業完成了。考克羅夫特博士在做記錄。從他的手勢來看,他最後在他的記錄下面畫了兩道橫杠。他吸起左邊的嘴角,又吸起右邊的嘴角。然後又翻了翻前面的幾頁記錄,說:
「現在請您把剛才給我講的所有內容再倒敘一遍。所有一切,您剛才敘述過的,一站一站,從您到達平頂別墅開始講起。」
「所有一切?」
「一切,而且請倒敘。」
卡爾看到一隻閃著藍光的甲殼蟲,就在他的腳尖前面,正順著桌腿曲曲彎彎地往上爬。「好吧。海倫和我到了平頂別墅。之前我們開車經過了塔吉特。再之前我們在沙漠里。再之前我在加油站遇到了海倫。加油站里還有那輛德國旅遊者的白色大眾汽車。再之前我沿著大路跑了許久。再之前他們搶了我的錢包。兩個嬉皮士。再之前我埋在沙里,開著吉普車的男人在上面開來開去,四個穿著白色長袍的男人。再之前我在挖沙子。再之前我在沙丘里奔跑。再之前我穿過了倉庫的大門……」
考克羅夫特博士用蓋上筆帽的鋼筆逐點敲著他的記錄,說:「好,好吧。可以了。您喝酒嗎?」
「我想我不喝。」
「不,我是說,您是不是想來一杯?」
考克羅夫特博士走到一個小吧台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波本威士忌,轉過頭問:「也不想來點兒別的?」
卡爾身體稍微往前傾了傾。他相信在博士的記事本上倒著看到的詞是「班塞爾」或是「甘塞爾」,後面是一個粗粗的問號。
「不,謝謝。」
心理醫生喘著粗氣又坐回到他的椅子上,他喝了一大口,把幾乎快要空了的杯子放到桌上,費了不少力氣從褲袋裡抽出一塊很大的手絹。他把手錶從手腕上摘了下來,放到杯子和鋼筆的旁邊,一聲不吭地指了指這三樣東西。接著他鄭重地用手絹把這三樣東西蓋上了。
「汽車和船有什麼共同的地方?」
「它們都是交通工具。」
「其他還有什麼?」
「裡面都可以坐人。」
「還有呢?」
「還有?」卡爾眼前彷彿看到海倫那輛生鏽的本田車和波塞冬潛水學校廣告上的那艘快艇。二者都和海倫有關。不是,別胡鬧。他聳了聳肩。
「好吧,」考克羅夫特博士說,「現在我來給你講個故事。請您盡量記住裡面的內容。阿克拉伽斯的暴君,一個叫法拉里斯的男人。他讓雕塑家培利路斯用青銅做了一頭公牛。公牛的肚子里是空的,而且很大,足可以把一個俘虜關在裡面。如果在青銅器下點上火,關在裡面的人的叫喊聲據說就像真的公牛叫一樣。第一個被關進青銅公牛做試驗的燒烤受害者就是雕塑家本人。現在請您用自己的話把這個故事複述一遍。」
「整個故事?」
「整個故事。」
「好吧。有一個男人名字叫……讓人造了一頭牛。用青銅造的。為的是把人關在裡面加以折磨。用火燒。雕塑家是被害死的第一人。」
「您會怎麼來解說這個故事?」
「什麼,要解說?」
「這個故事的道德觀是什麼?」
「什麼道德?」
「沒有道德嗎?隨便說一個想法,好不好?」
「也許可以說,誰要是給別人挖了個坑……」
「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