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群山 第二十九章 遊客諮詢處

我確信,他夏天的時候穿著一側釘有珠光紐扣的矮筒靴。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國作家)

天氣好的日子裡,如果風是從大海的方向吹來的話,在平頂別墅開著窗便能聽到海浪敲打岸邊的啪啪聲。三面環山的海灣彙集起大海的聲音,送到半睡半醒的人的耳中。這個失去記憶的男人臉對著窗戶,眼睛閉著。夜晚,他已經疲憊的大腦里不時湧入如此這般的念頭:永恆的世界和偉大的人物,相比之下自己的無足輕重。渾身疼痛的他醒了。屋子中間有一個影子,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影子在動:一個穿著牛仔褲和緊身T恤衫的女人,光著腳,正站在一把椅子前,而他昨晚睡覺前脫下的衣服就放在那把椅子上。她正翻看著他西褲的口袋,她拍了拍褲腰後不發出一點兒聲響地又把褲子放回到原處。接著她又檢查了他的上衣,衣服里掉下不少沙塊,她檢查了裡面的口袋,又查看了外面的口袋,用拇指和食指沿衣服的貼邊搜了一遍。她拿起一隻褐色的低幫鞋,抽出裡面的鞋墊,仔細地查看了鞋子的裡面,又搖了搖鞋跟,把鞋放了回去,又拿起了另一隻。在她轉過身來之前,他閉上了眼睛。但是他沒能堅持多久。

「找到什麼東西了?」他大聲問道,並沒想指責她。「只有一個鉛筆頭。」海倫答道,口氣里沒有一丁點兒愧疚的意思。

「我知道。」他在床上坐了起來。

「還有一串鑰匙。」

「是的。」

「你知道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嗎?」

她提著上衣的兩個肩膀把衣服舉了起來。領口縫著一塊白色的小布條,上面綉著一行深灰色的字:卡爾·格羅斯。

「這不是服裝公司的名字嗎?」

「我也這麼想。但是這家公司的名字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

海倫從浴室拿來一把刮鬍子刀片,坐在床沿上把商標割了下來。商標的背面也是深灰色的絲線組成的文字,顯然是機器織的,內容跟正面一樣,無疑是公司的名字。海倫拿起小布條,按在了他的額頭上。

「我以後可不可以這樣叫你?因為,你總得有個名字,這樣我才好叫你。卡爾。」

「卡爾?」

「卡爾。」

「那裡好像還有什麼東西。」他說著,從西褲口袋裡摸出一張紅色的小紙片,上面印著:姓名,冒號。其他什麼都沒有。

吃早餐的時候,海倫左手托著臉,右手夾著頭朝上的香煙。她開著玩笑,每說一句話都叫上一聲「卡爾」:「咖啡里要不要放糖,卡爾?為什麼你把證件卡燒了,卡爾?昨天你可沒有提到什麼嬉皮士,卡爾。」

「我怎麼說的?」

「你說那幫傢伙。」

海倫從卧室里拿來了一件黃色的運動上衣和一條百慕大短褲。為了說服卡爾至少試一下她的這些衣服,她花了好長時間,其間她喝了兩杯咖啡,抽了四根香煙。衣服非常合身,就像是為他定做的一樣。

「你的那些衣服一會兒可以送到酒店去。」

「我看上去就像一隻金絲雀。」

「明天你的衣服就可以洗好了。」

接著海倫開著本田車去了美國領事館,她說為的是了解一些信息。卡爾出門散步,往山上的喜來登走去。他把一包衣服交給了酒店洗衣房(他第一次自我介紹為「卡爾·格羅斯,581d號房間」),順便問了一下酒店的服務員,是否認識一個叫蔡特羅伊斯的人,蔡特羅伊斯先生。是的,家住塔吉特。不,不是酒店客人。也許不是。

但是這個服務員不認識叫蔡特羅伊斯的人,他叫來另一名服務員,但是那人也不認識。第一個服務員又叫來了第三個人,第二個服務員又叫來了第四個人。眼看就要聚集起很多服務員了,卡爾趕緊從海倫給他的一摞小額紙幣中抽出幾張給了服務員,表示了感謝,走出門來。

他沒有聽從女友的勸告,沿著通向塔吉特的路往山下走去。他看到很多友好的臉,也看到一些不友好的臉,他讀著街道和公司的牌子。有一個律師叫蔡伊森諾伊斯。一塊石頭上刻著「為紀念查爾斯·波伊萊奧」。他嘗試著和一個行人說話,但越接近市中心,和他搭訕的人卻越來越多。穿著黃色的運動上衣和百慕大短褲,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古怪的非常有錢的遊客。在商貿集市周圍狹長的小巷裡,他走不出五步,就會有一些男人向他圍攏過來,用語言和手勢向他表示最為熱烈的親近。樂於助人的和無所事事的年輕人、江湖騙子、商販同他握手表示問候。大部分人的臉部表情清楚地表明他們希望從他那裡得到什麼,但他還是懷疑,其中許多人有可能以前認識他。

為了縮短這一套程序,最後他改變了策略。在一條不那麼熱鬧的街上,他做出一副神思恍惚的表情,沖著街上隨便什麼人用盡全力表示出久別重逢的喜悅,同時詢問跟他們最後一次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面,或者問蔡特羅伊斯先生今天是否到過這裡。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今天他跟他的朋友、他的敵人、他的小叔子、他的債務人約好在這裡見面。他的表情就好像五分鐘前剛跟那個人見過面。他給人的印象就好像蔡特羅伊斯先生就住在這附近,只是他把街道和門牌號碼給忘了。他把蔡特羅伊斯描述成一個普通的阿拉伯人、法國人,或者黑人。但好像沒有人聽到過叫這個名字的人。他的調查的唯一結果是:後面跟了一大群流落街頭的孩子,他們答應只要他能給他們一個銅板或者帶他們坐一次碰碰車,他們就隨時可以幫他找來一個個子或高或矮,體形或胖或瘦,皮膚或白或黑,長鬍子的、有錢的、渾身發臭的或者肌肉發達的蔡特羅伊斯先生。最後他筋疲力盡地在街邊的一家咖啡館坐了下來。

一杯薄荷茶已經喝了一半,他突然看到旁邊一棟房子的門口掛著一塊牌子:警察總署。

對於警察,他還是怕得要命,但同時他感覺到這棟房子對他的巨大吸引力:還有比這兒更能提供有關失蹤者信息的地方嗎?

他看到兩個警察從裡面走了出來,他們聊著天,離他頂多二十來米的距離。其中一人衣服下顯然藏著武器,他一邊張開手指梳理著自己的頭髮,一邊環視著周圍的人群。突然他停了下來,抓住同事的肩膀,用下巴指著小咖啡館的方向,那裡坐著唯一的一位客人……確切地說,是兩秒鐘前那裡還坐著一個穿黃色運動上衣的唯一的一位客人。

卡爾笨拙地轉過身,把一張紙幣壓在玻璃杯下,匆匆離去。在錯雜的小巷裡,他很容易可以甩掉警察,如果他們的確在跟蹤他的話。他沒敢轉過身去看他們。這短短半天時間,緊張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他走上了回喜來登的路,沿港口往回走,接著上了濱海路。

穿著白色服裝的美國有錢人站在海邊擺著拍照的姿勢。穿著金色服飾的服務員倚靠在狹長的遊艇旁。海鮮餐廳的大門就像是用塑料搭建的希臘神廟。他感到心裡空蕩蕩的,渾身麻木。一艘大型游輪的煙囪冒著煙,正駛向大海。看著游輪駛去,他不禁想到自己是否也應該離開這個地方。他沒有過去。如果他有過去的話,想必也是充滿了暴力、犯罪和追捕。如果說以前他還曾希望能夠繼續迄今為止的生活的話,那麼現在他更多是對安寧和安全的渴求。移民去法國或者美國,在那裡重新開始一段無憂無慮的生活,慢慢熟悉在一位金髮女人陪伴下的生活。難道這不可能嗎?

「蔡特羅伊斯!」有人在他身後叫道,「蔡特羅伊斯?你在找誰?蔡特羅伊斯?」

在一個門前堆放著許多廢舊汽車車身的車間,門口站著一個身著藍色工裝褲的男人。他帶著一種有點兒詭異的神態,招呼卡爾過去。他把卡爾拉進了車間,隨即關上了門。昏暗中可以看到裡面還有一個很健壯的男人,不由分說地往卡爾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腳。

他一下子彎下腰來,感覺到後面有人卡住了他的脖子。他們沒有提任何問題。他們好像以為他應該知道他們想要什麼。如果他們的確是想從他的身上得到一些什麼,而不是對一個穿著女人衣服的男人開玩笑——像他這一身打扮在一個很看重傳統的社會裡很容易引起他人的仇視和攻擊。他被踹得透不過氣來,喘息著問了一句他們是誰,回答他的是更多的拳打腳踢。他的嘴角嘗到了血腥的味道。他們把他拖到車間的後面,那個健壯的男人一下子把他推到一個工作台旁,上面放著一個木頭箱子。箱子的一頭打開著,可以看到裡面有一台看上去超級現代化的閃著銀光的機器。他們把他的頭撞到機器上。

「怎麼樣?怎麼樣?」健壯的人大聲叫著。

機器搖晃著,卡爾恍恍惚惚地一頭栽倒在地上。他們撲在他的身上,死掐著他的脖子,直到車間門口那裡傳來了什麼聲音把他們嚇了一跳。

太陽光下一個狹小的身影慢慢變大,越過了地面、工作台、泛著銀光的機器,最後投到了三個扭在一起的男人身上。幾秒鐘時間裡鴉雀無聲。接著一個壓低了的傲慢的女人的聲音,帶著很重的美國口音問道:「對不起,你們能不能告訴我遊客諮詢處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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