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群山 第二十六章 魔鬼

他們結盟了:他們互相從對方的手裡吸吮著水分。當他們再也沒有任何可喝的東西的時候,他們從地上捧起塵土舔食乾淨。

——希羅多德(古希臘作家)

手上拿著一個印有向日葵圖案的塑料袋,他出門去買東西。商店就在喜來登大酒店的旁邊,往山上走大約三百米。前一天他已經跟海倫走過一次,現在是他第一次獨自走這條路。街上那麼多的陌生人,他不知如何應對。如果他們對他報以微笑,他會擔心他們是認出了他。如果他們看著他卻不笑,更會使他感到不安。一個穿著膠布雨衣的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因為那人經過他身邊時站住了,還轉過身來。喜來登的看門人跟他打招呼就像對一個老熟人一樣。一個獨眼的婦人向他伸出手來。

當他拿著滿滿的一包買好的東西快要回到平頂別墅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十分焦慮。他一路跑回酒店,問看門人,是否曾經見到過他。

「昨天。」看門人確認。

「以前沒有嗎?您以前並不認識我?」

「平頂別墅581d號,和您認識的一位夫人在一起。」

他低垂著頭穿過小巷。絕望籠罩著他。兩個身著深色西裝的男人從一輛停放的轎車裡下來,尾隨著他。他故意錯拐了兩個彎。當他再次發現那兩個男人的時候已經為時過晚。他們把一隻麻袋倒扣在他的頭上,再用一根麻繩系在他的脖子上。還好他的指尖緊緊地抓住了麻繩的下面。同時他覺察到,他的雙腳被抬了起來。他蹬著腳儘力掙扎著,卻忘記了叫喊。他的肩膀撞到了金屬物體上,一陣失重的狀態後,他被狠狠地扔到了地上。橡膠的氣味,汽車行李箱的蓋子,沉悶的聲響。馬達發動了。

汽車開了不到五分鐘。一路上他使勁拽著套在頭上的東西,從下巴和嘴巴一直扯到了鼻根,接著就再也推不上去了。那東西卡在了眼睛上。

當他還在那裡拚命地拉扯著套在頭上的麻袋時,行李箱又打開了。隱隱約約他看到兩個男人,抓住他的腳和胳膊肘把他抬了起來。第三個人坐在方向盤的後面,必須把頭使勁往後抬起才能看到他。帶槍的男人,黑色的汽車。一條鋪著白色石子的路,綠色的草坪後面是一棟高大的別墅,花園周圍是一人多高的圍牆。牆的外面是一條很熱鬧的大街,一片嘈雜,聲音離得很近。他們只是把他的一隻手臂轉到背後,除此之外既沒有把他捆住也沒有堵上他的嘴。他們大概沒有想到他會大呼救命。那些男人的舉動給人的印象是,他們似乎並不是因為疏忽才沒有想到這一層可能。他沒有叫喊。他的鼻子里流出了血。

一個男人按了一下門鈴。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問了一句外面是誰。

「朱利葉斯。」

他們走進了一個巨型的大廳。看上去就像在美國電影里那樣,帶著石頭扶手的寬大樓梯,到處都是童話般的石膏花飾,金碧輝煌。一面巨大的水晶玻璃鏡子里可以看到兩個穿著黑色西服的健壯男人站在一扇開著的門裡。他們中間站著一個身材瘦削的人,一隻手被拖在背後,鼻子里流著血,頭上的白色風帽就像高聳的廚師帽一樣,一直蓋到眼睛上面。幾個有血有肉的和幾個石頭雕成的青年男女一起,站在一個發出潺潺流水聲的噴泉周圍。女的都穿著輕薄的裙子。他們看了一眼門的方向,很快又把眼神收了回來。

那個自稱是朱利葉斯的人推著他上了樓梯,進入了樓上的一個房間。那個人剪去了套在他頭上的麻袋,把他按在了一把皮椅上。皮椅正對面是一張結實碩大的寫字檯。桌上擺放著金色的書寫用具。房間的牆壁是深色的護牆板。裸體女人的油畫畫像和布滿笨拙方塊和圓圈的現代藝術畫並排掛在那裡。朱利葉斯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寫字檯後面的那張用鐵架和真皮做成的沙發轉椅空著。

他張開嘴,想提一個問題。但朱利葉斯微微抬了抬槍口,他閉上了嘴。他理了理頭上的繃帶,傷口有點兒疼痛。從花園裡傳來說話聲和笑聲。半個小時過去了。護牆板上的一扇門被打開,一個滿頭白髮容光煥發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穿著短褲,手上拿著一個羽毛球拍。從他濕透了的T恤衫的下擺凸出一堆贅肉。他的腿看上去要比手臂短。他的臉若按十九世紀的相貌標準來衡量的話可以稱得上是樂天派的典型代表。他的著裝、身體、動作和周圍的環境給人的總體感覺是:在這個人的人生經歷中,沒有任何東西是天上掉下來的,而他卻從來沒有為生活的艱難憂愁過。

白髮人坐到了轉椅上,和朱利葉斯交換了一下眼神,微笑著。他一句話不說,沉悶了很長時間,直到緘默不語眼看就要失去效用。

「你的膽子可真大。」他說,停頓了好長時間,他又接著說道,「看來我們是低估了某個人。」他的法語帶著某種說不清的口音。

「兩條小香腸(兩個無足輕重的人)。這是我的話,或者不是我的話?兩條小香腸!我們該感到高興才對,該讚美仁慈的上帝,這些小香腸落到了我們手裡。現在又來了這麼一個。」

白髮人在他面前彎下腰,用羽毛球拍敲了敲他頭上的繃帶。傷口裡發出一種非常難聽的聲音。

「我給你提個問題。或者我們也可以從頭來。我們是用『你』相稱嗎?或者還是用『您』?幫我定個主意吧,小男人。我用『你』稱呼,你不會介意吧?那好,你是不是能夠想像,在這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白髮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隨手扒拉去了球拍弦線上的幾根草葉和幾個土塊。然後把球拍往身後一遞,朱利葉斯一下子跳了起來,從他手裡接了過來。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嗎?」

應該做出一副知情的還是一副不知情的尷尬表情?他猶豫不定。作出這個決定他覺得有點難。

十秒鐘。

「不,你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白髮人咆哮道。他彎腰從寫字檯抽屜里拿出一個黑色的紙盒,從桌面上扔了過來。紙盒大概有半個香煙盒子那麼大,上面有著某個珠寶行的鍍金字樣。紙盒掉在他的腿上。他遲疑地把它打開,裡面是一條短的金項鏈和一個掛件。乍一看掛件像是一節被切下的手指:手指的大小,手指的顏色。但實際上只是一段蠟黃色的經過雕琢的木頭,上面有兩個血紅色的斑點。背面因使用時間久了而磨損得很厲害,但還是能認出這是一張木刻的魔鬼的臉,紅點就是它的獸角。他不知所措地把這個護身符拿在手指間轉來轉去。

「你現在覺得震驚了。」白髮人說道,一邊靠回到沙發椅上,露出滿意的眼神,「但這樣的事情事先就應該想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你當過兵嗎?」

朱利葉斯玩兒似的把槍對準了他。他努力地做出一副適宜的面部表情,一副迎合對方期待的面部表情。

白髮人突如其來地從桌上探過身來,一把從他的手指間搶過護身符,隨後馬上又扔還了給他。「這是顯符,還是其他什麼東西?護身符?也許是為了防護我們這樣的人?傻了吧。雖然你一直試圖保持鎮靜,但你是一個蹩腳的演員。」

為了從下面看他的臉,白髮人低下頭。

「看上去像是一根手指,」他繼續說道,「和真的手指一模一樣。而且差那麼一點兒就會是真的手指了。但卻不是。這根手指不是真的,你知道應該感謝誰嗎?」

朱利葉斯臉紅了。

「金子般的心!」白髮人挖苦地叫道,「金子般的心!朱利葉斯有五個孩子。如果你有五個孩子的話,心腸就會很軟。自動的。他還兩次救過我的命。這些你當然無法知道。心腸那麼軟,還兩次救過別人的命。這是他的養老保險。忠誠,不管對錯,這是我的祖國。如果說有一種特別讓我敬重的人品的話,那就是忠誠。可惜你沒有這樣的品質。你想知道事情的結局會怎麼樣嗎?我來告訴你:我坐在那裡,那個該死的小東西坐在我的膝蓋上。然後我說,按平常的代價,我們切下左手的食指還是右手的食指?朱利葉斯說:嗷哇。接著他母親也來了。天哪!他母親說什麼了呢?說啊,你肯定知道,他母親會說什麼?你的太太。你會跟你的太太經常溝通吧,你不是一個很重情意的人嘛。說啊,你猜,那個肥婆都說什麼了?」

沉默。

「我希望你能原諒我使用『肥婆』這樣的字眼。我在這裡並不想傷害到任何人。也許她還有其他的能耐。肥婆。順便說一下,她在床上也實在不怎麼樣。」

白髮人沒有移動目光,只是把頭轉向朱利葉斯:「我說得不對嗎?朱利葉斯,她在床上還不錯?只能說是中等水平。你的印象怎麼樣?沒錯,最後射得不那麼對頭。你那東西要完成更重要的事情,比如站在很高的地方往『忠誠』這個詞上撒尿。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肥婆對手指這個問題說了什麼?鋼琴家!他想成為鋼琴家。她在實際上快要到高潮的時候說:他想成為鋼琴家。你想像一下,才三歲,就想成為鋼琴家。難以相信,不是嗎?三歲的年齡和貝多芬……沒問題,我說,不過但願他不想同時還成為約翰·克魯伊夫。貝多芬和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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