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漠 第二十三章 紅汞

一個破門盜竊的小偷被抓住,並被毆打致死,那不是謀殺。但如果太陽已經升起,那就是謀殺。

——《摩西》第二章

月亮透過百葉窗把割成條紋的光線投射到一張雙人床上,平行的蛇形光影。另一扇窗敞開著。大海的浪濤聲以及鹽和碘的氣味。均勻的呼吸聲。他翻了一下身,看到不遠的地方有一縷金色的頭髮。

他吞下了四顆藥片,這個他知道。剩下的藥片放在旁邊的一個床頭柜上,前面還放了一杯水,這他也知道。他的額頭上滿是冷汗。周圍黑洞洞的。在複雜的迷宮裡,他掙扎著試圖用一架望遠鏡看到點什麼。他看到一支小口徑手槍的槍口,一個手拿三叉戟的男人向他撲來。他看到了自己的臉,聽到了柴油發動機的聲音,581d。他全神貫注地跟隨著鏡像里一個女人的動作,她給他上了繃帶,她手上拿著一小瓶紅汞,她在淋浴間扶住他,以防他摔倒。

她給他的傷口消毒的時候,他兩手緊緊抓住水池的邊緣。他聽見自己痛得大聲叫喊,白色的瓷器上有一個紅點。她安慰著他。她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開,用手在床單上畫了一條線:「這一半是你的,這一半是我的。把藥片放在這兒了。你看到了嗎?把手放下。呼吸。」

平行的蛇形光影從床上轉到了地下,又移到了牆上。一晚上他一再地睜開眼睛,看到光影有時候移動了半米,有時候原地不動,而他對時間的感覺並沒有同步前移。最後他下了床,摸著黑去了衛生間。他用眼角瞟了一眼雙人床,發現分界線的兩邊都沒人,但這並沒有使他特別感到不安。浴室里到處都是沙子。在最大的一個沙堆後面,有一個很深的洞陷入地下,旁邊有一個長著兩顆腦袋的動物守候著。一個腦袋在前,一個在後。一個已經死了,一個還活著。活著的腦袋用一根吸管從洞里吸著某種液體,發出恐怖的咕嚕咕嚕的聲音。電線杆子開始移動了,黃色的和藍色的柵欄從眼前飛過。他一再試著逃脫柵欄圍成的籠子,但柵欄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圍住。直到他感覺到一種黃藍相間的牆紙慢慢地佔據了空間,一切慢慢地安靜下來。那不是噩夢。或者只是現實的噩夢。清晨的平頂度假別墅。

他害怕在床上翻身,害怕遇到出乎意料的事情。而當他翻過身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廚房。廚房的水槽前站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她正在煮咖啡。這時咕嘟聲變成了噝噝聲。

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凝視著太陽一樣,他說:「我們是昨天認識的。」

「沒錯。」赤裸的女人回答。她的指甲油塗得非常精緻。她用拇指和食指把咖啡過濾袋甩到了水槽里。

「你叫海倫。」他有點不確定地說。

「是的。如果你不知道你是誰,沒有關係。你昨天也不知道。牛奶還是糖?」

但是他既不要牛奶也不要糖。他不想吃早餐。只要一想到早餐,他就會感到噁心。他閉上了眼睛。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房間里已是黃昏時的朦朧。一個影子坐在他的床沿上,正用一塊濕毛巾給他擦臉。一隻瓷碗里冒著蒸汽。街上漸漸靜寂下來。女人把一粒藥片放進他的嘴裡。她穿著一件白色鏤空衣袖的連衣裙。

有一次他看到她肩上背著一個洗浴包,穿著比基尼離開了平頂別墅。另有一次他聽到她正跟美國中央情報局通電話。還有一次她似乎有兩個腦袋。她端著兩個很重的塑料盤子從酒店回來,盤子用錫紙包著。當她把錫紙打開時,飯菜冒著熱氣,好像剛從烤箱里拿出來一樣。但是他什麼也吃不下。

「我都跟你說了一些什麼?」他問道。

「你是完全忘了呢,還是不太確定?」

「不太確定。」

「你在荒漠里的一幢房子的閣樓上醒了過來。你的頭上有一個撕裂的傷口,很可能是有人把你的腦袋打破了。你不願意去警察那裡,也不願意去看醫生。我是海倫。我把你帶了回來。這裡是我的別墅。」

他看著這個女人,悲嘆了一聲。這張臉就像在美國時裝雜誌上看到的那樣。他無法直視她的目光。他把被子拉到頭上。

「我為什麼不願意去找警察?」他壓低了聲音問道。

「你認為自己犯了死罪。」

看來他還是講了。

「據說你用滑輪裝置砸死了一個人。我懷疑,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沒問她為什麼懷疑。他還是把被子蓋在頭上,那些圖像又回到了他的腦海。那頭咕嚕咕嚕吮著吸管的動物。他聽到女人在打電話,說著化妝品的事。她去購物了,給他帶來了飲料。她坐在床沿,一會兒又不見了。一個令人愉悅的幻覺。接著他又陷入了一片黑暗,聽不到任何的聲音。沒有海濤的聲音,沒有呼吸的聲音。恐慌來了,又走了,一陣一陣的。他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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