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站服務員:夫人,今天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琺爾拉:做好你的工作,小傢伙。把油箱加滿!
——美國電影《癲貓公路歷險記》
但是米歇爾無法說服她的女友再多待一些時間。她知道海倫對這類場面的反應相當過敏,所以在告別的時候她試圖對她之前的態度作一個總的解釋。她神經質的抽噎、她的得意洋洋,都是一種由於高度的緊張、痛苦和快樂引發的心境。只是海倫的態度,就像她在類似的情境中一向表現的那樣:冷漠。她懂得什麼叫生活?她什麼時候會知道什麼叫生活?
「我很想再見到你。」米歇爾說。後面兩句話由於她在擤鼻涕而變得模糊不清。海倫使勁擺脫了她女友的擁抱,這時她的目光落到了貼在大門裡面的一張紙條上:無論你走向何方,命運都在等待著你。
「不要感傷了。」她嘟噥了一句。
「你這樣的人在我們這裡會被吃掉!」從廚房裡傳出一句喊聲。
米歇爾哭著抗議了一聲,不過海倫沒有再去聽接下來在公社裡發生的爭吵。她知道的已經夠多了。她的使命完成了。
她上了汽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以最快的速度駛離了公社。她得穿過沙漠,駛回決定她命運的地方,這個時候她還以為,決定命運的地方是賓館裡的酒吧。
在沙漠里離廷迪爾瑪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加油站,海倫在那裡買了兩升水。她從錢包里翻出了幾枚硬幣,看著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八歲男孩往她的汽車擋風玻璃上抹褐色的肥皂泡。加油站的員工在給汽車加油。
海倫給了他一張二十美元的紙幣。當他拿著錢走進小木屋去取要找的零錢的那一刻,一輛掛著德國牌照的白色大眾車緩緩駛進了加油站,停在了加油柱的另一邊。汽車沒有熄火,窗戶上掛著黃色的窗帘,裡面坐著一對年輕男女,非常年輕。
駕駛員看了海倫一眼,而當海倫回頭看他的時候,他又馬上把眼睛移開了。他兩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他的女友把一張地圖攤開在汽車儀錶板上。她在兩人中間顯然是較為活潑的一位,說話聲音很大。她手上拿著一個夾腸麵包做著各種各樣的手勢,從副駕駛的位子上伸過手去按喇叭招呼加油站的員工。這個時候,八歲男孩把海倫汽車的側窗和後窗也都抹上了肥皂泡。海倫下了車,點燃了一支香煙。
加油站的四周堆滿了垃圾。一個看上去像阿拉伯人的男人正從一個沙丘上下來,穿過垃圾堆,跌跌撞撞地往加油站走來。他的臉上毫無表情,眼睛充滿血絲。過了垃圾堆後,他踉蹌幾步一下子齊膝陷在鬆軟的沙地里,當腳下的沙地逐漸變得堅硬起來的時候,他又站起身來東倒西歪地繼續往前走。他走路的姿勢讓海倫想起了普林斯頓實驗室里的老鼠,明明知道觸碰前面的餌食就會被電擊,但還是一個勁兒往前走。那個男人蹣跚地走到大眾車的後面,又繞著本田車走了一圈,突然直奔海倫而來。「幫幫我,幫幫我!」他用嘶啞的英語說著,一下子倒在發動機蓋上。他穿著一套西服,上面滿是沙子和黑色的黏糊糊的液體。在第一世界國家,也許可以把他看作是一個並無惡意的流浪漢,但在撒哈拉大沙漠,他看上去多少有點危險。
海倫從口袋裡拿出一枚小硬幣給他,他連看都不看。從他的袖子里有一些髒東西掉在了本田車的水箱防護罩上,他彎下身來,想用西服的衣角把車子擦乾淨。
「你不用管了,把錢拿著吧。」
「什麼?」
「不用管了,好不好。」
他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又重複了一遍:「幫幫我,幫幫我。」
「你要幹什麼?」
「帶我走。」
「去哪兒?」
「隨便去哪兒。」
「對不起。」
那個男人又一次拒絕了海倫給他的硬幣,疼痛讓他的臉都變了形。當他轉過頭來的時候,海倫看到了他後腦殼上滿是沙子和血跡的傷口。他的眼神盯著地平線的方向。大眾車裡那對德國男女一直在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這時他們變得有點不安。駕駛員搖著頭,兩隻手透過車窗做著拒絕的手勢。旁邊的年輕女人皺著眉頭正在讀著一個催淚瓦斯罐上的使用說明。
加油站員工走了過來,一聲不吭地把找的零錢放在海倫手上,然後走到大眾車旁,費勁地想把油箱蓋打開。
「出什麼事兒了?」海倫問受傷的人。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出什麼事兒了?」
「我必須離開這兒,求你了。」
「你是相信命運還是怎麼回事?」
「不是的。」
「這至少還有點靠譜。」她沉思著端詳了對面的男人一陣子,接著為他打開了副駕駛一邊的車門。
這時候大眾車裡的那對戀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小夥子搖下了車窗,「小心,小心!」他用蹩腳的英語大聲喊叫著,「這裡不是歐洲!不要讓人搭便車。」
「危險,危險!」他的女友在一旁幫著說。
「危險,危險」,海倫說,「這跟你們有什麼關係?」又對那個男人說,「走啊。」
她上了本田車。他象徵性地把手在滿是沙子的褲腿上擦了擦,快速地上了副駕駛的位子,帶上了車門。他像一隻小兔子那樣隔著擋風玻璃直視著前方,直到海倫開動了馬達。
海倫在大路上開了幾分鐘後,他說道:「你不用害怕。」
海倫吸了一口煙,又一次長時間地看著他。眼前的男人比她矮半個腦袋,兩個手臂顫抖著坐在她的邊上。她把自己肌肉發達的手臂放在他的手臂邊上,握了一下拳頭。
「我只是想告訴你。」男人說。
「我去塔吉特。到了那裡我送你去醫院。」
「我不要去醫院。」
「那就去找一家醫生的診所。」
「我不要去看醫生!」
「為什麼不去?」
他好長時間沒有回答。最後他帶著不確定的口吻說:「我不知道。」海倫鬆開了油門,讓車子慢慢地向前滑行。
「不要!」男人馬上叫了起來,「求你了!求求你!」
「你不知道想去哪兒。你不知道你為什麼想去哪兒。你必須去看醫生,但又不願意去。而且還不知道為什麼。說吧,你都知道些什麼?」
因為他實在知道得不多,所以他的解釋持續了很長時間。其間海倫不得不一再追問他一些事情。這個男人說話支支吾吾的,很費勁。有些話實在吐不出來,他的上身在抽搐。但是他自覺地補充和修正著自己說的話,為自己描述的不準確而生氣,他激動地拍著自己的前額,到最後道出了越來越多的細節。閣樓、錢箱、波塞冬。他所講述的一切,沒有一件是有意義的。但正是這一境況讓海倫相信,這個特別的搭車人講的是實話。或者說他嘗試著講實話。
唯有一個細節他沒有說。儘管這個坐在駕駛方向盤後面的美國遊客是那麼冷靜和自信,但如若告訴了她被滑輪砸死的男人這條線索,很可能會打擾了她下午在沙漠里郊遊的興緻。所以他還是儘可能詳細地幾乎一字一句地重複著那四個男人的對話。他所聽到的,都是一些費解的話,費解的惱怒,費解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他把事情告訴寶琳,如果他出口蜜蜂,如果機器能正常運作……我不知道。」
「如果他現在破壞了坑道。」海倫說道,順手把煙頭彈出了窗外。
他們的前面出現了那兩頭在大路的上方昂頭親吻著的駱駝。從塔吉特方向飄來了木頭著火和輪船機油的氣味。西邊的天空被染成了暗紅。